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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

時尚 更新时间:2025-01-26 13:59:11

  本文為《深度報道與非虛構寫作》課程作品

  一件藍色綢布裹身裙,搭配低跟涼鞋,再用發夾挽成發髻,臉上帶着淡淡的妝容,張雪梅站得筆直。

  然而場景并不是辦公室。溫州鞋廠的流水線上,機器持續的轟鳴中混雜着管理員催促進度的聲音,空氣裡彌漫着熱熔膠的味道。傳送帶不停地運輸,各種樣式的鞋恍若一茬茬割不完的野草,上一雙鞋的鞋帶還沒整理好,下一雙鞋已然來到。

  張雪梅站在傳送帶前,把鞋逐隻塞入内襯,再套進無紡布袋。和人們印象裡的工廠女工不同,她總是穿着裙子,配一雙帶跟的鞋,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帶着點腼腆。她的眼尾處細紋皺在一起,偏高的顴骨微微泛紅,顯出西北兒女風沙下長大的痕迹。

  文/何思怡

  圖/王一然

  / 非典型女工/

  晚上六點,溫州大都市女鞋園區三期,密密匝匝的電動車湧進來,然後被整整齊齊地碼在劃定的方格裡。不遠處的車位上,停着老闆車牌号滿是6和8的保時捷和奧迪。

  張雪梅跟随電動車大軍進了園區,今天她要上夜班。受限電措施影響,園區裡的鞋廠老闆們商量着錯峰生産:流水線前段白天生産,後段則從晚上六點開始,上到淩晨兩三點收工。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1)

  園區樓下的電動車大軍

  工人們三五成群地下車走向大樓。按電梯,等待,開門,将近二十來人湧進貨梯,關門,鐵皮地闆的梯廂笨重地向上運行,廂内傳進齒輪摩擦的聲音。再開門時,工人們嘩啦散開,“流”入不同樓層的廠房裡。

  張雪梅“流”進三樓的米奇女鞋廠。她是米奇女鞋廠流水線後段的一名普工,主要工作是把流水線前段做好的鞋子一個個套進無紡布袋裡。

  米奇女鞋廠的員工近五百人,其中有四百八十多人都在流水線上工作。工人們從全國各地來到溫州,但外出打工,多是出于生計需要。張雪梅左手邊的男孩今年17歲,因為成績不好,4月份被父母帶來鞋廠;斜對面和她年齡相仿的同事則是因為丈夫欠債,不得不出來打工還錢。從青澀稚嫩的少年少女到發福臃腫的中老年人,工人們多以家庭或家鄉為單位聚在一起。大家在皮帶的兩側或坐或站,有的帶着耳機聽歌,有的大聲地和周圍同事開玩笑,手上的動作卻從不停歇。

  和同事們比起來,張雪梅顯得不那麼“典型”。她不聽歌,也不大參與交談,一個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動作不緊不慢,隻剛剛好跟上流水線的節奏。即使一直待在廠房裡,48歲的她也總化着淡淡的妝,穿着她的小高跟,笑着聽大家說話。偶爾旁邊的同事找她拉家常,問她為什麼來鞋廠打工,她回答的聲音也很輕,堪堪要淹沒在機器的轟鳴裡。她說,打工是“為了自己”。

  / 離開慶陽,到社會去/

  張雪梅的“工齡”并不長,今年三月她才來到米奇女鞋廠上班。在此之前,她一直待在甘肅慶陽,中國西北的一座小城,距離溫州1877千米,“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

  張雪梅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慶陽一家國營毛紡廠裡當操作工。她十八九歲就接了父親的班當工人,單位福利好,隔三差五搞文體比賽,“鐵飯碗啊,真是神氣十足”。張雪梅最喜歡的就是單位的毛巾,彼時的毛巾尚算稀罕物件,每每她帶着廠裡發的毛巾回家,鄰居都會投去羨慕的目光。但上工時,看着眼前的機器把棉紡成一股股細細的線,又把線織成一塊塊毛巾,張雪梅總覺得“生活欠點兒味兒”:“安穩是安穩,但是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慶陽這麼小的地方。”

  1998年,毛紡廠響應國家政策實行下崗。大街小巷上回蕩着《相約98》,張雪梅在歌聲裡簽了買斷工齡的合同,領到單位最後一筆錢,從此和“鐵飯碗”再無關聯。

  但張雪梅的心裡卻帶着對另一種生活的期待。開春後,她用自己的“遣散費”租下一間店面,開了家小小的服裝店,“自己坐大巴車去西安進貨,選喜歡的流行的樣式,再大包小包地背回來,一件一件地挂到牆上”。張雪梅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時常到更大的西安去:“西安人都說是爛慫大雁塔,我覺得好看嘞,好長的曆史。我就在想,西安都這麼好,我還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但好景不長,因為經營不善,張雪梅的服裝店隻開了大半年。

  之後的一切漸漸超出張雪梅的設想。“鐵飯碗”不再,遣散費投進了關掉的服裝店裡,生活軌道被扳回:結婚,生小孩,做家務,照顧老公,教育兒子,人生突然被一系列瑣碎的事務填滿。張雪梅在家當起了家庭主婦,再也沒辦法随時“坐大巴去西安”。隻是在她掃地的時候,做飯的時候,白天送兒子去上學的時候,晚上和丈夫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她總是想起在毛紡廠的工作,眼前的一切和機器織布“好像也沒啥區别”。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2)

  在鞋廠工作的張雪梅(右一)

  張雪梅記得,兒子讀高中時住校,她經常在周末做兒子喜歡吃的菜送去學校,“給他改善下生活,順便問一下最近的學習狀況”。但叛逆期的兒子卻不領情。“周末他想和同學出去吃,結果我每次都去送飯。有一次他就生氣了,問我‘你沒有自己的事情嗎?不要管我了’” ,張雪梅當時就“懵”了,“我沒有自己的事情嗎?”

  兒子到溫州上大學後,這個問題愈發使張雪梅感到困擾。每天待在家裡,連“哪個碗的碗沿上磕了一下”她都一清二楚,張雪梅感覺自己“要瘋了”。

  “走得遠遠的,走到社會裡去”,這個不安分的念頭在張雪梅心裡發芽。兒子電話裡描述的溫州“又富,工資也高”,漸漸變成一個符号,像西安的大雁塔一樣吸引着張雪梅。今年三月,張雪梅不顧丈夫的反對,決定到溫州打工,“人還是要和社會接觸”。

  / 出走之後/

  從慶陽坐大巴到西安,再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張雪梅來到溫州。

  48歲不是一個好找工作的年紀。張雪梅隻有初中文憑,又在家裡待了二十多年,缺乏社會經驗,幾經輾轉才在同鄉的介紹下來到米奇女鞋廠,當不需要技術的普工。

  真實的打工生活,和她在家想象的不太一樣。

  瓯江靜靜流淌,江岸邊燈火閃爍,兒子電話裡溫州的富庶證據确鑿。但這富庶又是折疊的。幾公裡外的鞋業園區裡,除了工廠的方形窗口整齊地透出亮光外,街上總是黑漆漆的。老舊的員工宿舍和狹窄的街道,小餐館的招牌燈箱半亮不亮,這才是園區裡的生活。

  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裡寫道:“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她還須更富有,提包裡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錢是要緊的,對于張雪梅來說正是如此。

  限電政策後,米奇女鞋廠的普工每天工作八個小時,從晚上六點到次日淩晨兩點,周末休息一天,不包吃,但有員工宿舍,四人一間,底薪3900元。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3)

  張雪梅所在的流水線後段

  即便如此,對于在鞋廠的生活,張雪梅依舊感到滿足。她把自己的微信簽名改成了“自己選擇的路,再艱難,都要堅持走下去!”,大多數時候,她很能自我開解。“我這麼多年一直都是86斤,幾十年都沒長胖過,到這兒來才半年,胖了兩斤了。”張雪梅比劃着自己的腰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上完夜班後,張雪梅通常跟着室友回去吃碗泡面,聊天,洗漱,再“一覺睡到下午一兩點”。起床後,她和室友一起用口小鍋做點飯吃。“鍋”是室友不知道從哪兒淘來的小電飯煲,右邊的塑料鍋把在長期的日曬下變脆,原本的白色染上了洗不幹淨的黃漬。但在這口鍋裡,張雪梅和室友變着花樣地做“美食”:白粥、燙飯、土豆焖飯、方便面泡飯……四個人端着碗圍坐在鍋前,張雪梅感到久違的集體歸屬感。“我們感情很好,放假了我們還一起去附近玩,如果說哪一天要走了,我真的最舍不得她們。”

  宿舍裡,沒有人對這樣的生活有更多的要求。室友之一的王珍說:“溫州比起其他地方算是好的了,我屋頭那口子在成都的廠裡面,工資還沒得我高。”大家一天一天地做飯,一天一天的上工,也一天一天地盼望工資,隻期待這個月老闆生意好點,訂單多點,“能掙個一兩千的提成”。

  / 孤獨的心/

  來到溫州後,張雪梅把微信名改成了“孤獨的心(313)”,三月十三日是她第一天在米奇女鞋廠上工的日子。在溫州鞋廠裡,張雪梅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但依舊感到孤獨。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4)

  張雪梅的朋友圈首頁

  為了來溫州,張雪梅頂着巨大的壓力。親友的不解和阻攔,丈夫不止一次“你是不是有病,好好在家不幹”的質問,都讓她無言以對,簡單的一句“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似乎無法說服自己周圍的人。今年張雪梅生日時,隻有老家的二姐給她打來了視頻電話。領着二姐發來的紅包,張雪梅在朋友圈寫下“關心我的人,我會好好在這裡生活”。

  至于兒子,張雪梅離開慶陽,卻希望兒子回到慶陽。大學期間,張雪梅的兒子曾和一個溫州本地女孩有過戀愛,“談了個溫州女朋友,家裡也是開鞋廠的,搞外貿,聽說資産有上億,那個女生家裡離他們學校有四十多公裡嘛,每天都開保時捷上學”。兒子想繼續和女孩在一起,以後留在溫州發展。但張雪梅很不滿,說什麼也不同意。今年六月,兒子畢業,最終頂不住壓力和女孩分手回到慶陽,當了一名小學教師。張雪梅很高興,隻希望兒子再早早地找個女朋友,“明後年就結婚,安穩過日子”。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5)

  張雪梅轉發為甘肅抗擊疫情加油的朋友圈

  更多的時候,陪伴張雪梅的隻有短視頻。吃完午飯,離晚上上班時間還早,張雪梅常常一個人斜倚在鐵欄杆做的床頭上刷快手。她最喜歡的視頻博主叫“四川可樂”,是一個主打情感連麥的男主播。點開“四川可樂”的主頁,大多是一個開着明顯美顔瘦臉濾鏡的青年男子的大頭照,介紹欄裡赫然顯示着他的粉絲接近三千萬。四川可樂調解的感情事件往往是編好劇本的“狗血大亂炖”,諸如“冷巴和淩軒談了戀愛,冷巴懷孕,冷巴媽媽向淩軒要錢,淩軒媽媽不同意,又牽扯出前同學、親爸、以及一個腦殘富二代”的故事。但張雪梅笃定地認為四川可樂“見識廣”,“有方法”,再麻煩的局面也能調解好,“人家還是博士呢!”

  又一個短視頻刷完,上班的時間到了。

  張雪梅站起來整理裙子上被坐出的褶皺,再換上她的低跟涼鞋,和室友出發去廠房。她們一起下樓,騎上電動車慢慢駛遠。張雪梅的身影渺小起來,彙入無數個電動車組成的車流裡。前方園區裡的燈已經亮起,無數個亮光小方格保持着一緻的沉默。不遠處的高鐵呼嘯而過,風裡混着若有若無的皮革和膠水味,輕輕拂動一顆孤獨的心。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6)

  張雪梅工作的地方,每一層都是不同鞋廠的廠房

  文中人物和具體廠名已做化名處理

  版面編輯| 孫天澤

  責任編輯| 呂晉揚

  溫州鞋業打工者現狀(聚焦非典型溫州鞋廠女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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