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禮定于一九四六年二月初二,“二月二,龍擡頭”,對同屬大龍的我們倆來說是最好的日子。婚期定在農曆二月十三,據說外國人認為十三這個數字不好,可我們遵循的是中國習俗,皇曆上寫着這天是除危定日黃的黃道吉日。地點在同興堂。
正月底我被李華亭約至天津中國大戲院與奚嘯伯演出十二天。好在婚事已準備得差不多了,農曆二月初十就能回到北平,不耽誤定好的婚期。
過禮那天,由母親和二姐操辦着給遲家送去了十二擡食盒,裝着一對镯子、一對戒指、四季衣服、龍鳳餅等,還有一隻鵝。據說,這隻鵝叫得很響,前次娶遇仙,也說鵝叫得特别響,看來,我倒真是個愛說話的姑爺了。
二月初八,李華亭從北平返回天津,急急火火地告訴我,少春定于二月十二來天津打炮,我必須留在天津,先和少春演一期(十二天),然後盛章加入一期。沒等他說完,我就截住他的話:“大經理,您真會開玩笑。天津的戲我若是都唱了,北平的那出戲”,沒有我可怎麼開鑼呀?您給我賀了半天喜,是忘了,還是忙暈了?”
“唉呀!你急啥子喲!我跟少春商量好了,十二号少春打炮,唱《打金磚》。演完了。您就抓緊休息。十三日早上五點我送您回北平。不誤您的婚事。十三日晚上無論如何保証能入洞房。少春和李玉茹演一場《武松與潘金蓮》。您十四日坐下午的車回天津。晚上是《洗浮山》帶《霸王莊》,您演黃龍基。也不累。最後一個小時上場,也就是說晚上十點來場都誤不了扮戲(過去演出大都在夜裡十二點オ散場)。按少春的話說,讓三哥陪着到天津度月。我向少春立下軍令狀。借用《花田八錯》中的一句話,那是“保得去、保得回”,是一點兒也不錯。怎麼樣?沒話可說吧?”李華亭操着湖北ロ音一ロ氣說完。他們已經安排得相當周密了,我隻好點頭:“好!安排得這麼周到,還說什麼!”
事情定下來了。中國大戲院有着很齊整的一班底包,按月開支,中間空場一天,損失較大。盡管時間安排得太緊,我也隻好點頭。這是在舊班社必嘗的辛苦啊!
誰知十二日晚上就開始下大雪,第二天早晨五點,李華亭雇好兩輛車,他把我叫醒,與我同去火車站,同到北平。一下火車,我們直奔東升平澡堂,事前已寫信告知家裡将新做的袍子馬褂送至東升平。
鵝毛般的大雪仍在不停地下着,這是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雪。地上積雪已是一尺多深了,人力車拉着我們十分艱難地去往前門廊房頭條内取燈胡同的同興堂。
我望着同興堂的大匾額,不禁感慨萬千。
難忘年年三月十八,富連成科班在這裡隆重舉行靠箱會(戲班中管箱人的節日),我們這些學徒美餐一頓後,觀看什錦雜耍,高高興興地度過一年中我們盼望的一天。
就是在這裡,我終于扮演了《珠簾寨》中的周德威,改變了我在科班中的地位,使我步上架子花臉的第一級台階。
今天,又是在這裡,我将完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願我和福媛幸福美滿,地久天長。
來不及多想,李華亭已拉着我邁進同興堂。
呵,同興堂的喜堂内紅綢高懸,貼着雙喜字兒的紅燈挂在正中,在香燭的輝映下,格外動人。圍桌上繡着送子娘娘的圖案,地上鋪滿紅。
親朋賓客已陸續到來,雪路難行,實在難為他們,天氣的寒冷阻擋不了大家的熱情!
最難的要數轎夫。除了一頂由八個人擡的新的紅轎子,還有兩頂分别由四個人擡的綠轎子,人們不畏嚴寒,任鵝毛般的雪片飛落在頭上,他們步調一緻地艱難地跋涉在風雪中,保持轎子的平穩。按照一般規矩,這八面大鼓九對鑼的轎隊要擡着新娘浩浩蕩蕩地多繞幾條街,今天隻能從大外廊營直奔同興堂。
一切都按照傳統的禮儀,在熱烈歡樂的氣氛中,我和福媛拜堂成親。
最使客人們驚歎的是,在老式的婚禮儀式結束之後,我換下長袍馬褂穿上筆挺的黑色燕尾服,打上領結,戴上手套。新娘換上西式白色婚紗服,站在高高的喜棚下,進行文明結婚的拍照儀式。在當時,文明結婚(即西式婚禮)已逐漸被人們所接受,世芳結婚就是這麼辦的,但像我們這樣先中式後西式二者結合、中西合壁的,尚屬少有。
祝賀的人們贊不絕口,他們贊新郎英姿勃勃,贊新娘像出水芙蓉一樣水靈、俊美,贊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人們對新娘的贊美在我的預料之中,我這位新郎嘛,這套合身的燕尾服配上薄薄一層頭發(這是好不容易才留下的),倒還不顯老相,兩人的身量也合适,所以從外貌上看很般配。
攝影師搬出了深紅色絨布蒙着的照相機,調整好燈光和焦距。
“喂!新郎新娘親熱點兒!新郎靠住新娘,快!”
“新郎官拿出點兒李逵的快性子來!”
在一陣陣的哄笑聲中,人們紛紛吵嚷着要我靠近新娘。少春之弟幼春吼了兩句,聲音格外洪亮,有着花臉特有的共鳴音,引起一陣更熱烈的哄笑。
幼春是特意代表少春來參加婚禮的。
當衆人贊美新娘時,我真是很想看她一眼,可她和我并排站在這衆目睽睽之下,我怎好意思扭過臉看她呢?就是瞟一眼,也怕萬一被某一雙眼晴盯上,又會被取笑一陣。反正她的模樣我早就熟悉了,何必非在此時看她呢?
所以我一直張着嘴向大家笑,不敢側身面對她。現在,對于衆人的呼叫,我必須做出反應。再說結婚照總不能新郎新娘分開站,必須要靠在一起。借這個機會,我轉過了身。隻見福媛身穿拖地幾尺的燈籠袖紗裙,頭戴花簇雲堆的白頭紗,頭微低,面微紅,眼微垂,手棒鮮花,不勝嬌羞地站在我身旁。
我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
第二天清晨,李華亭早早送來火車票,向我母親道過喜之後,他說:我先坐車回天津告訴少春,就都放心了。到時候,您千萬催着他點兒,别誤車!”
“放心吧!世海一向做事認真,不會誤的。“
嶽母遲老太太來到我家。按照老規矩,應該擺酒款待,女婿給嶽母磕頭,以示洞房花燭夜對新娘一切滿意。我讨厭這些煩瑣的禮儀,所以隻請嶽母吃了茶點。不僅如此,就是洞房花燭夜的謝床儀式(即續弦時新人入房要先拜床,表示對前妻的尊重),我也自行取消,隻有福媛一人聽從了喜娘的“指揮”拜了床。
然後我和福媛一同回門。
走進遲家上房,迎門就是佛堂,鋪設着黃布的佛案上,中間供奉着神位、祖先牌位,側面立着家譜。兩支紅燭高燃,香爐中青煙缭繞。銅磬旁放着系有紅綢的黃色磬錘。桌案前的空地上有一對黃色的蒲團,我和福媛雙雙跪在上面,先拜佛、拜祖先,再拜嶽母,站起來給世恭、世尉、世德、溫媛、淑媛鞠躬行禮。我的年紀除比溫媛大姐小外,比其他人都大。世恭、世尉、世德自入科班以來都叫我三哥。由于福媛最小他們現在是既不習慣叫我三弟,可也叫不出“三哥”兩個字來。我也一時改不過來,隻好大家含混着相互道喜。
在遲家,因嶽父早已去世,始終是爺爺遲子俊掌家,他前幾年也去世了,世恭是當時遲家的主要經濟支柱。這次的婚事均由世恭操辦。他特意請來南方廚師,在家中設宴。北屋一桌全是女客,男客們在廂房,大都是世恭的朋友,世芳、世忠也在,幾乎全是富連成科班的師兄弟,大家無拘無束,十分暢快。隻可惜盛利、少春等人在天津演出,少唱了幾杯喜酒。
飯後,我和福媛回到家中。福媛拉開五屜櫃,開始收拾行裝。她做事麻利,有條理,毫無新娘的嬌态和拘謹。
我和福媛剛登上去天津的火車,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就見胖胖的幼春也提着行李包跑了過來。
“嘿,胖三(幼春小名),你怎麼昨天沒走哇?”
“我?是李華亭給您安排的跟班!昨天婚禮結束他就回了天津。劉鐵林(少春班社管事)給咱們買了一趟車的票,怕您萬一有事耽擱誤了車,讓我再幫着買票,得保證您今兒晚上不誤場!”
“這李華亭還真是用心良苦。“
“怕誤事,我早早就出門了。路太滑,到這兒也不早了。我要在站外等您,又怕您先進站。進站吧?有事就出不來了。正猶豫不定時忽然看見有人頭上戴着紅絨喜字進站了,我想準是你們二位,就追着紅喜字上了車,還真沒錯!”
幼春很胖,要不怎麼叫胖三哪!他是少春的好搭檔,大花臉、二花臉、小花臉、醜婆子,文的武的無一不精,稱得起是多オ多藝。尤其演《智激美猴王》這出戲,他演的豬八戒憨态可掬,很有特色。生活中他更是幽默風趣。他摘下帽子,擦着汗,又補充道:“您,剛才坐三輪如同練三九,差點兒沒把我凍成冰砣子;這會子追你們一通跑,又如同練三伏襯衫都濕透了。”
“你有三十六變的豬八戒的本領。怕什麼?我倒真替那個車夫叫屈,這麼滑的雪地上偏偏遇上你這麼一個天蓬大元帥。夠分量!從柳樹井到前門火車站,路可不近,掙的真是受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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