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西藏阿裡,岡仁波齊轉山之旅,對我來說很難忘。
那天趕上下大雪,在多瑪拉山口,我看見一對生無可戀的日本情侶——女孩已接近無意識狀态,攙扶她爬山的藏族向導隻好把她背了起來;男孩嘴唇绛紫,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徒勞地大口大口喘氣。
多瑪拉山口,也叫卓瑪拉山口,是岡仁波齊轉山路上必經的制高點,海拔5630米。
我也感覺艱難,但沒有高反,隻是徒步路上搞笑的事層出不窮。
比如我既沒有入選狼的菜單,也沒有入選野狗的菜單。
以下是2002年的遊記,是我第一次去西藏旅行時的事了。
轉山途中遇見的藏族女孩
1, 一句話就能說清我看見古格遺址時的感受——如果廢墟都可以複活,中國的土地就會更加燦爛奪目。
從古格開車趕往塔欽,那裡是轉山路的起點。
越野車駛出紮達幾十公裡,前面路中央壞了一輛北京吉普。
車上的人已經在這裡耽擱了整整一晚上。
紮桑師傅下車去幫忙,不愧是老司機,鼓搗幾下就把吉普車給打着火了,我們再幫着把吉普車推出土溝,它可以自己開到紮達了。
古格遺址
紮桑沖我喊:有沒有塑料袋?
他用塑料袋包了一袋子幹羊肉過來——是吉普車的藏族司機感謝紮桑的,反正他們快要到家了。
羊肉上飄着一層白花花的鹽,但卻異常好吃。
等紮桑想吃時,羊肉已經被我吃光了,因為我已經連續幾天啃壓縮餅幹。
紮桑驚呆了:老非,你比牦牛都能吃!
我讪讪地說:哎呀,待會再遇見一輛壞車,掙到的羊肉都歸你!
結果沒再遇見壞車。
導緻直到看見岡仁波齊之前,紮桑都稱呼我“牦牛”。
紮達土林
2, 過了巴爾兵站,我們在路邊遇見一頭野狼。
環保主義者該開心了——據生态學家研究說,有狼的區域就有比較完整的生态鍊,說明這個區域的生态系統未遭破壞,或已被修複。
我下車看狼,狼也看我。
我們兩個就這樣面對面地沉默不動。
我看它帶着驚喜的表情,因為它個頭比我想象得大多了。
它看我帶着漫不經心的表情,估計是覺得我不夠美味,進不了它的菜單。
紮桑卻笑着說:你是牦牛,吃肉的牦牛,它怕你!
當年的阿裡無人區,并不好走
越野車繼續前進了幾公裡,岡仁波奇豁然從雲中露出端莊的面目!
岡仁波奇狀如金字塔,形象對稱。
垂直的冰槽和橫向的岩層,共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卍”字,萬字格是佛教精神力量的标志,象征着佛法永存,代表着吉祥與庇佑。
紮桑不再叫我“牦牛”,他神色靜肅地說:老非,你運氣好,你運氣好!岡仁波奇經常被雲遮擋,我們藏人認為能看到完整的神山,是件有福氣的事。
夕陽即将落在地平線上,我得以拍攝到完整而美麗的岡仁波齊!
當時拍到的岡仁波齊
3, 剛到塔欽邊緣,就看到朝聖神山的藏人,在這裡搭起密密匝匝的帳篷;而在帳篷邊上,有很多藏人正在原地一次又一次地磕長頭,面向神山……
簡陋的招待所裡擠滿了人,包括很多印度人。
岡仁波齊不僅僅是被藏傳佛教、漢傳佛教、西藏原始宗教苯教、古耆那教奉為世界的中心,同時也被印度教尊為“濕婆的天堂”,所以年年都有很多印度人來轉山。
何況今年還是馬年,藏人習慣的說法是——馬年轉神山一周的功德,相當于其他年份轉山的十三倍。
轉山的藏人在紮營
剛安頓好住宿,就有藏人過來問,明天轉山是否要找人背行李。
這個頻道不可逞強——塔欽的海拔是4575米,轉山意味着要從這個海拔開始向上爬,在不可預見的天氣下,兩天徒步行走56公裡,中途還要翻越多馬拉山口。
要知道徒步翻越5630米的雪山口,同坐車翻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很容易發生高原反應。山上沒有醫院,也沒有幾個地方可供休息,因此轉山對非高原居住人群來講,具備一定的危險性。
反正每年都有人死于轉山途中。
但我還是決定精簡行李,自己試試。
早年間,這種方式叫“扛大箱”
4, 早上爬起來,談及即将開始的轉山,一邊興奮,一邊透出輕微的緊張。
出發前,紮桑沖我喊:你能行,你能行,你是吃肉的牦牛!
就這樣笑着出發了。
山路上稀稀寥寥走着一些轉山的藏人,他們的速率很穩定。
不少藏人都是舉家到這裡來轉山,有衣着光鮮的年輕父母拉着同樣衣着光鮮的孩子,三個人在曠野裡蠕動着同一份鮮紅的顔色;有祖孫三代人一起來轉山,中年人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孩子們左顧右盼地走在中央,老人們一邊搖動着轉經筒一邊低沉着嗓音念經,低着頭跟在最後。
還有身體肥碩的印度人,一例穿着鼓鼓囊囊的羽絨服,帶着保暖的帽子,杵着登山杖,站在路旁大口喘息。
我的速率打了個平手——我不斷被轉山的藏人超越,也不斷超越着印度人。
一家人來轉山
還會看見磕長頭轉山的藏人。
他們雙手套着木制的墊闆,身上挂着厚厚的皮革,膝蓋上固定着從輪胎上剪下來的橡膠皮,不斷地站起來、俯下去,神情肅穆而堅執。
他們要用自己的身體,一點點丈量完56公裡長的轉山之路。
不得不感歎信仰的力量。
爬上一個山坡,看見進山的第一個大瑪尼堆。
我學着藏人的程序,也取出潔白的哈達,平端在胸前繞着瑪尼堆轉了三周。
我把它獻給神山,心裡祝福着我的母親。
瑪尼堆下歇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藏族老者,笑呵呵地看着我。
問候、聊天——老人來自日土縣,六十四歲,同樣計劃用兩天時間完成轉山。
我們站起身,互相鼓勵,然後老人佝偻着背,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後。
有時候我回頭,看不見他。
但當我歇息完畢準備再出發時,又能看見他。
所以,我也會為他祝福。
5, 腿越來越酸,停下來喘氣越來越頻繁。
我覺得相機和軍用水壺都有點重,還有我的靴子,它跟着我走遍天下,第一次反饋出這樣的信息——我是一雙很結實但也很重的鞋子!
起風了,風越來越大,迎風行走帶來兩個效果:其一是胸腔需要一定的力量來控制一次次呼吸的幅度,其二是冷空氣徹底冷卻了鼻腔,需要不斷擤鼻涕。
好吧,沒想到徒步路上,居然是鼻頭比雙腿先疼起來。
轉過一個山坳,大風攜着冰雹密密匝匝地迎面砸過來。
躲吧!
找了塊大石頭被風躲起來。
神奇的是,大約十幾分鐘之後,來自日土的那位老者,跟我挑選了同樣的這塊大石頭!
我們兩個相視一笑,瞬間抹平了年齒之差。
然後我們兩個,一起到達了第一天徒步投宿的目的地,也隻有那一塊有寺廟和極其簡陋的招待所。
目的地已經是一派雪景。
查過攻略,歇過來之後,我又跑出去找那個生死輪回之所。
這裡負責“輪回”的不是秃鹫和蒼鷹,而是野狗。
走出去兩公裡,我才斷定這不是一個好主意——風變小了,雪更大了;下坡很舒服是吧,但折返時它們都會變成上坡!
四周一片寂靜,似乎可以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
偶爾從草地深處傳出旱獺的“比比”聲,清晰得就像是在腳下。
在一簇亂石堆裡慢慢穿行,野狗越來越多,刻意盯着我這個“活物”——它們判斷我暫時還不能下嘴。
算了,我不要入選你們的菜單,還是回招待所吧。
畢竟雪越下越大,快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6, 早上起來,萬物雪白。
出門就開始踏雪而行,沒走出多遠就開始爬坡。
一方面要在腳上加力以免滑倒,一方面要向上攀爬,馬上開始氣喘籲籲。
向上延伸的山路上,轉山的人們從大變小,慢慢漸變成小黑點。
一邊喘氣,一邊暗自思忖:我要爬多久,才能夠變成可見的那個最高的黑點?
幾乎每一個超越我的藏人,都會面帶微笑,響亮地同我打招呼:“紮西德勒”!
這種自然而親切的舉動、醇厚而寬和的微笑,讓人倍感舒服。
開始下冰雹。
山路越來越陡。
雪的海洋。
回首,素白的雪地上,一群人組成一排稀稀散散的黑點,蜿蜒着向我歇息的高度上行進。
繼續往上爬,已經可以看到多瑪拉山口随風飄舞的經幡。
山坡也達到轉山以來最陡的坡度。
登山倒并不怎麼累腿,就是不由自主喘得特别厲害——腿還可以跟得上,肺卻徹底跟不上了。
每爬數十步,我都要在石頭上坐下來使勁喘息。
石頭上都是雪,屁股濕了,一種快要被凍掉的感覺……
坐下喘息時,打量着不同轉山者的情況。
藏族老者的步伐雖然越來越慢,可手中的轉經筒卻一刻也沒有停止旋轉。
藏族年輕人背着手,依舊可以一邊慢條斯理地哼着佛經一邊登山。
很佩服那個身高馬大的鬼佬——他居然背着鼓鼓囊囊45公升的旅行包,紅着臉吭哧吭哧地向上沖!
還有一對來自日本的情侶——背包上有那個膏藥旗——趴在藏族向導背上的女孩臉色慘白,已接近無意識狀态;男孩嘴唇绛紫,每走幾步就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徒勞地大口大口喘氣。
然後被一對藏族父女牢牢攥住了眼球。
父親衣衫褴褛,唯一精神的就是他那雙眼睛。
女兒大概六七歲,梳着兩個彩色的小辮,仰着鮮紅的小臉,眼神靈動。
眼前的山坡對她來說太陡太滑,她隻好緊緊抓住父親藏裝右側空蕩的衣袖,亦步亦趨踩着父親的腳印向上爬。
偶爾滑倒了,父親會停步扭頭,看着她笑,她便也跟着笑。
然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繼續抓住父親的衣袖向上走……
父親的力量來自信仰。
女兒的力量來自父親。
我斷定這應該是一副很有味道的油畫,反正我被戳中了。
這是另一家來轉山的藏人
終于登上海拔5630米的多瑪拉山口!
豁然發現昨天遇見的那位日土老者,居然坐在經幡旁的雪地上,滿臉微笑地沖我打招呼!
他已經先于我登上了多瑪拉山口!
那要趕怎樣一個大早?!
我感覺這次徒步轉山,終歸會留給我很多東西吧?
但非要一五一十地道來,我又說不清楚。
又何須說清楚呢?
在山口上,請人拍了一張照片
7, 翻過多瑪拉山口,對我而言就意味着可以順利完成轉山了。
所有人都放松下來,包括藏人。
藏人們開始邊走邊唱。
從遠處傳來高亢而婉轉的歌聲,讓你不得不驚歎高原女人的嗓音天賦,那裡面不知道埋沒了多少個,可以輕易締造《青藏高原》、《珠穆朗瑪》的女歌手!
擦肩而過的藏族男人也不容小視,他們的歌聲同樣直舒胸臆。
忍不住學唱了幾句,馬上付出代價,摔了一個大跟頭,爬起來哈哈大笑。
笑一會兒就不笑了,沒有足夠的氧氣讓我好好笑。
下山也不容易——下山的雪路,早已被無數的轉山者踩實成冰。
有的陡坡為了避免坐屁墩,我索性提前将屁股放在冰面上,好慢慢滑下去。
搞笑的是,我打了一個趔趄,被身邊的藏族漢子一把揪住。
我一臉欽佩,而又略帶憤怒地看着藏族漢子遠去的背影——他太牛了,眼急手快倒也罷了,關鍵是這位仁兄在揪住我之前就哼哼着歌,揪我的時候依舊哼哼着歌,揪完之後還哼哼着歌!
我真想緊趕幾步揪住他問問——你剛才揪住的我,算不算一個大活人呀?
你是怎麼做到“出手視若無物”,口中歌聲不停?
漫長的下山路。
漫長的徒步路。
反正後面的路,我的腿已經不再是“我的腿”了,它反客為主頻繁命令我需要停下來歇息。
而一旦坐下來歇息,就極不情願再度站起來。
我必須繼續走,繼續走,一直走到塔欽。
雙腿徹底變成機械運動。
後來回到塔欽,所有轉山的人都說,爬多瑪拉山口還并不十分累,而最後幾公裡的山路,全都是靠硬撐着才走下來。
就這樣機械運動,機械運動,直到看到塔欽。
看到塔欽時我一屁股坐下來,自言自語:為什麼還有那麼遠?!
身邊扔着幾副磕長頭的行頭——手闆、護膝、皮罩。
幾個藏族漢子到這裡坐下,開始穿戴各自的器具。
搞笑的是——他們一邊穿戴着各自的行頭,一邊吹口哨調戲從身前經過的藏族女子;而等他們開始磕長頭時,又馬上收起了戲谑的表情,一臉平靜地進行着他們未盡的虔誠。
我終于完成了轉山。
我來過。
我走了。
這裡依舊會有人來,永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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