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生的第一個玩具是一隻紅色的小汽車,不足一尺長,鐵皮軋制的外殼非常簡單,有幾個窗但是沒有門,從窗間望見一個慣性輪,把後車輪在地上摩擦便能“嗷嗷——”地跑。我現在還聽得見它的聲音。我不記得它最終是怎樣離開我的了,有時候我設想它現在在哪兒,或者它現在變成了什麼存在于何處。
但是我記得它是怎樣來的。那天可謂雙喜臨門,母親要帶我去北海玩,并且說舅舅要給我買那樣一隻小汽車。母親給我扣領口上的紐扣時,我記得心裡充滿莊嚴;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後很久,我不知道世上還有比那小汽車更美妙更奢侈的玩具。到了北海門前,東張西望并不見舅舅的影。我提醒母親:舅舅是不是真的要給我買個小汽車?母親說:“好吧,你站在這兒等着,别動,我一會兒就回來。”母親就走進旁邊的一排老屋。我站在離那排老屋幾米遠的地方張望,可能就從這時,那排老屋綠色的門窗、紅色的梁柱和很高很高的青灰色台階,走進了我永不磨滅的記憶。獨自站了一會兒我忽然醒悟,那是一家商店,可能舅舅早已經在裡面給我買小汽車呢,我便走過去,爬上很高很高的台階。屋裡人很多,到處都是腿,我試圖從擁擠的腿之間鑽過去靠近櫃台,但每一次都失敗,剛望見櫃台就又被那些腿擠開。那些腿基本上是藍色的,不長眼睛。我在那些藍色的漩渦裡碰來轉去,終于眼前一亮,卻發現又站在商店門外了。
不見舅舅也不見母親,我想我還是站到原來的地方去吧,就又爬下很高很高的台階,遠遠地望那綠色的門窗和紅色的梁柱。一眨眼,母親不知從哪兒來了,手裡托着那隻小汽車。我便有生第一次摸到了它,才看清它有幾個像模像樣的窗但是沒有門——對此我一點都沒失望,隻是有過一秒鐘的懷疑和随後好幾年的設想,設想它應該有怎樣一個門才好。我是一個容易慚愧的孩子,抱着那隻小汽車覺得不應該隻是歡喜。我問:“舅舅呢,他怎麼還不出來?”母親愣一下,随我的目光向那商店高高的台階上張望,然後笑了說:“不,舅舅沒來。”“不是舅舅給我買嗎?”“是,舅舅給你買的。”“可他沒來呀?”“他給我錢,讓我給你買。”這下我聽懂了,我說:“是舅舅給的錢,是您給我買的對嗎?”“對。”“那您為什麼說是舅舅給我買的呢?”“舅舅給的錢,就是舅舅給你買的。”我又糊塗了:“可他沒來他怎麼買呢?”那天在北海的大部分時間,母親都在給我解釋為什麼這隻小汽車是舅舅給我買的。我聽不懂,無論母親怎樣解釋我絕不能理解。甚至在以後的好幾年中我依然冥頑不化固執己見,每逢有人問到那隻小汽車的來曆,我堅持說:“我媽給我買的。”或者再補充一句:“舅舅給的錢,我媽進到那排屋子裡去給我買的。”
對,那排屋子:綠色的門窗,紅色的柱子,很高很高的青灰色台階。我永遠不會忘。惠特曼的一首詩中有這樣一段:“有一個孩子逐日向前走去;/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傾向那東西;/于是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在那一天的某一部分,/或繼續了好幾年,或好幾年結成的伸展着的好幾個時代。”正是這樣,那排老屋成了我的一部分。很多年後,當母親和那隻小汽車都已離開我,當童年成為無比珍貴的回憶之時,我曾幾次想再去看看那排老屋。可是非常奇怪,我找不到它。它孤零且殘缺地留在我的印象裡,綠色的門窗紅色的梁柱和高高的台階……但沒有方位沒有背景周圍全是虛空。我不再找它。空間中的那排屋子可能已經拆除,多年來它隻作為我的一部分存在于我的時間裡。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了它。事實上我很多次就從它旁邊走過,隻是我從沒想到那可能就是它。它的台階是那樣矮,以緻我從來沒把它放在心上。但那天我又去北海,在它跟前偶爾停留,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往那台階上爬,他吃力地爬甚至手腳并用,我猛然醒悟,這麼多年我竟忘記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那台階并不随着我的長高而長高。這時我才仔細打量它。綠色的門窗,對,紅色的柱子和青灰色的台階,對,是它,理智告訴我那應該就是它。心頭一熱,無比的往事瞬間湧來。我定定神退後幾米,相信退到了當年的位置并像當年那樣張望它。但是張望越久它越陌生,眼前的它與記憶中的它相去越遠。從這時起,那排屋子一分為二,成為我的兩部分,大不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兩部分。那麼,如果我寫它,我應該按照哪一個呢?我開始想:真實是什麼。設若幾十年後我老态龍鐘再來看它,想必它會二分為三,成為我生命的三部分。那麼真實,尤其說到客觀的真實,到底是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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