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王擊凡

　　關于暌違華語樂壇六年、一直沒有發片的“不營業”女歌手劉若英，有一個這樣的段子。

　　某天，劉若英在飛機上偶遇滾石大哥李宗盛。李宗盛問她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發片，劉若英開玩笑稱：“老妹唱不動了……”而李宗盛當時的回應是這樣的：“奶茶，你要為了那些跟你一起長大的歌迷而唱。連你都不唱了，他們聽什麼呢？”

　　當年在簡單生活節，聽劉若英談到這一段往事時，我的内心是感慨的。畢竟，很多跟劉若英同一時期出道的歌手，都變成了那種活在上世紀90年代華語流行樂經典回憶中的傳說，幾乎都不再推出唱片，即使三五年才發一首新單曲，樂迷也得感恩戴德。

　　人到中年的歌手不再發片，原因大概有很多。有的人，是因為電影、電視等其他業務繁忙；有的已經創業轉型，當上了自家品牌的老闆。而更多的老牌歌手，則是因為走到了這一步，好像什麼題材都已經唱過了，所以更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唱些什麼了。

　　在大部分人的固有印象裡，隻有年輕人才喜歡聽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情歌，流行音樂永遠是年輕人的快消品。年輕一輩的粉絲，沒有夫妻子女、家庭壓力，可以盡情追捧心愛的偶像。于是，站在樂壇C位的，永遠是前仆後繼、一代接一代的年輕明星。

　　即使像劉若英這種天後咖位的歌手，也曾經面對過類似的代際困惑。當年聽着《很愛很愛你》《後來》落淚的少男少女，現在大都已為人父母。忙碌于家庭生活的他們，好像已經不再需要聽情歌了，但在他們的生命中，一定還有需要被音樂安慰的時刻。

　　努力學習怎樣當媽媽，終于實現電影導演夢，老父遺憾離世……劉若英把這些年來的生命厚度，都唱進了她的第十五張個人專輯。所以，要聽懂劉若英的《各自安好》，你大概需要多一點的生命曆練。亦因如此，這也是一張有準入門檻的“熟齡唱片”。

　　去年疫情期間，劉若英的“獻（線）上錄音專輯”《陪你》，就像是《各自安好》的一個預告片與前奏曲。正如李宗盛的鼓勵，停下來好幾年都沒發片的劉若英，決定要在新專輯《各自安好》裡，繼續為這些陪她一起長大的樂迷而唱。

　　愛情，不一定再是這個年齡段的必須。如何面對衰老、時間與生老病死，大概才是更适合熟齡聽衆真實心情的歌曲選材。《黃金年代》中的那一句“我們殘喘的那些愛，以下墜的方式在推移”，就很精準地描繪出了熟齡男女的心理狀态。

　　在華語流行音樂的範疇裡，歌頌戀人們離愁别緒的苦情歌很多，但像劉若英《黃金年代》這樣敢于直面生死、衰老的歌，好像卻沒有幾首。除了華人對死亡的避諱與天然恐懼，流行曲到底是否能承載如此沉重的生死議題，似乎也有待商榷。

　　“我選擇去相信某天，孤單單的我，也會離開”，人生總有高山低谷，高峰過後也總會有下坡，生命的盡頭是不可逆的。要讓熟齡男女學會接受“下墜”的殘酷事實，像《黃金年代》這樣能為聽衆撥開生命謎團的歌，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心理輔導。

　　把《各自安好》11首歌聽完之後，我的第一感受是：《黃金年代》就像《各自安好》的一個“戲眼”，串連起了整張唱片的核心概念與主軸，同時也把專輯推向了更深邃的思想高度。正因為在《黃金年代》看破了生死榮哀，我們才能祝福彼此《各自安好》。

　　在人人追逐“今天比昨天更年輕”的瘋狂世代，每一個人都害怕衰老，至于那些打玻尿酸、微整形的女明星，當然比别人更懼怕衰老來臨。有哪個女歌手敢像劉若英這樣，把我們對于衰老的恐懼、不解與困惑，都大膽地放進一張華語流行唱片裡？

　　劉若英如此别開生面的嘗試，幾乎也是華語流行曲史上前所未有的。華人潛意識裡總是覺得，公然談及死亡、衰老，好像不太吉利。要用表面看似光鮮的流行曲，唱出“我看見你疼痛的身體”這樣直面殘酷的句子，大概也隻有劉若英敢去這樣做。

　　能真切地感知到疼痛，正是我們仍在用力活着的證據。除了物理意義上的身體疼痛，還有精神層面上，因為目睹至親、摯愛一天比一天衰老、直至最終離世，那種刻骨銘心的内心疼痛，或許比切膚之痛來得還要更加強烈：因為你無法代替對方承受這樣的疼痛。

　　這些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疼痛，在《黃金年代》裡，統統被轉換為“生命給我的試探”。去年推出《不營業的日常》單曲時，劉若英剛好就面臨了一次喪父之痛。亦因如此，當劉若英錄唱《黃金年代》、唱到“我看見你疼痛的身體”時，那種代入感尤其強烈。

　　“而歲月回不來，而時間在追趕”，陪着劉若英一起長大的這些聽衆，一定能體會到《黃金年代》歌詞的意思。身為上有老、下有小的熟齡男女，能在每天被壓得喘不過氣的生活重壓裡，聽到劉若英感同身受的這些歌，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安慰。

　　人到中年，就是一種“前無退路，後有追兵”的孤單狀态。看着長輩一個接一個撒手人寰，你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機能正在逐漸下降，無奈肩上的責任卻越來越多。但無論前面的路有多難走，你還是必須咬緊牙關走下去，才有機會看得見海闊天空。

　　我們總是看輕流行音樂背後的意義，實際上，流行曲能實現的事，遠遠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多。比起那些教你如何面對失戀的情歌，“我感覺我身體在老去”的《黃金年代》，高出了遠遠不止一個段位。這首歌試圖讓你面對的，正是人生半途的困境。

　　聽《各自安好》這張專輯時，我總是會想起兒時讀不懂的那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人人都說，唱紅了《一輩子的孤單》的劉若英，是名副其實的“孤單代言人”。而在《各自安好》裡，劉若英更是把“孤單”這件事，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一輩子的孤單》裡的劉若英，跟聽歌的年過三十的女性聽衆一樣，擔憂的是愛情路上的孤苦伶仃。而到了《各自安好》，無論是聽衆還是劉若英自己，都實現了新的進階。她們開始慢慢了解到，無論是孤單、衰老還是死亡，都是生命中的必經之途。

　　可以說，《各自安好》所營造的這份“孤單感”，是劉若英這麼多年來關于孤單的音樂作品裡，最有層次、也最有質感的一次。這同時也是我最佩服歌手劉若英的一點，即使早已結婚生子，她仍然可以把孤單這個概念，完美融合到她不同人生階段的創作當中。

　　你還記得《我敢在你懷裡孤獨》嗎？在劉若英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一個唱了許多苦情歌的已婚女歌手，竟然在婚後還能玩出如此新穎的音樂概念：即使結了婚、生了小孩，她還是她自己，她依舊可以勇敢地在愛人懷裡，繼續當一個熱愛“孤獨”的人。

　　孤獨，一直是劉若英整個音樂創作脈絡當中，最必不可少的關鍵詞。随着年齡漸長、長輩離世，身邊的同路人也變得越來越少，我們又該如何跟自己的孤獨感和平共處？在《各自安好》裡，劉若英也把這種熟齡男女專屬的孤獨感，投射在不同的作品裡頭。

　　在《依偎》裡，劉若英唱“孤單，是為你訂制的秘密”；在《所有相愛的人啊》裡，劉若英希望“所有孤單的人啊，請用力悲傷”；在《旁白人生》裡，“襯托着人生故事的走向，溫柔解說我們的孤單”這一句，簡直就是在唱劉若英自己……

　　關于孤獨，《不營業的日常》給出來的方法是：“留點時間，跟我的孤獨好好相處！”很喜歡葛大為給劉若英創造的“不營業”這個概念，隻要你願意為自己任性一次，把生活重新排版到自己喜歡的樣子，人生其實也可以變得很長，你還來得及去做任何事。

　　年輕的時候，我們往往隻懂為失去愛情、失去戀人而放聲痛哭；隻有在長大之後我們才知道，失去生命、失去時間，才是生命中更難接受的事。從看破生死，到看透孤獨，《各自安好》在心靈層面上，就像是一本獻給熟齡人士的教科書。

　　我們聽過了太多關于舊愛相逢、别來無恙的華語流行金曲，劉若英自己也唱過不少類似的作品。但《各自安好》的專輯同名标題曲《各自安好》，卻比當年“成全了你的潇灑與冒險”的《成全》，在創作的廣度與寬度上，又再往前邁出了一大步。

　　特意選用林依晨、張孝全這兩位脍炙人口的偶像劇演員，擔任《各自安好》的MV男女主角，演繹一段“各自安好”的昔日情人重逢，也是劉若英的匠心獨具。張孝全、林依晨背後所代表着的，正是我們這一代人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既然各自安好，又何必挂念？”仔細聽來，你會發現《各自安好》在唱的，并不隻是逝去的愛情那麼簡單。那些在歲月間離散的友人，那些不得不告别的至親，那些再也回不去的遠方，都是劉若英在《各自安好》裡想要好好祝福的對象。

　　長大的其中一個好處是，我們學會了把當年求而不得的遺憾，統統都化作一句雲淡風輕的“倍感欣慰”。“自嘲說，我這樣子，竟然也能活到今天”，正是因為曾經走過那些蜿蜒曲折、迂回不平的路，我們才成為了今時今日這樣獨一無二的自己。

　　如此微妙的成長對比，也發生在《多傻》跟《今天我生日》這兩首關于“孤獨感”的老歌與新歌之間。當年在電影《20,30,40》裡，劉若英用一首《多傻》，唱活了一衆30歲女子的真實心聲：“三十歲生日那天，我關掉電話，隻想一個人在家……”

　　但到了《各自安好》裡的新歌《今天我生日》，為這首歌親自填詞的劉若英，随着年齡漸長，似乎又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始終逃避生日的你，想必又要淡漠以對？但此刻，曾經讓你尴尬的那些祝福，卻是你現在最需要的——健康平安，平安健康！”

　　劉若英在《今天我生日》裡的喃喃念白，讓我們想起了唱《多傻》時愛得不顧一切的她。這樣的她跟我們一樣，在跌跌撞撞的歲月裡，慢慢變成了“老得理直氣壯，老得優雅”的人。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見有華語女歌手，能把“老”這件事，唱得如此迷人。

　　人之所以會逃避過生日，是因為生日蛋糕上蠟燭的數字會不斷提醒我們，此刻你離衰老、離死亡又再近了一步。但那些一路走來的黃金年代，其實一直都沒有離棄過我們，甚至還會像勇氣護體一樣庇佑着你。想通了這一點之後，我們就不再害怕過生日了。

　　正如劉若英在《今天我生日》這首歌裡所分享的人生領悟，活到這個年紀的我們，終于知道了什麼才是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這樣子的笃定，也教會了我們要學懂善用自己的精力，全情投入到最重要的事上面，善加使用手上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

　　細心的聽衆會留意到，劉若英在《各自安好》的部分歌曲裡，甚至還悄悄轉換了一種新的演唱方式。她試着不再揚起調子高聲吟唱，而是順應着不同歌曲的節奏，往低處探尋自己聲音的另一種狀态。這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劉若英，卻又讓人如此驚喜。

　　有人說，《各自安好》太平淡如水了，聽起來沒有高潮叠起的感覺。然而，這卻是整張專輯的魅力所在。徐佳瑩寫給劉若英的《旁白人生》，就很好地概括了這一點：“她像在耳邊依着你說話，誠懇得就像一句句旁白……一首一首，随時間走，沒有打算停下。”

　　在劉若英曆年的專輯當中，《各自安好》一整片藍色的素淨封面，可以說是她最簡約的一次。站在天色昏暗的海上，一臉凄怆茫然的劉若英，剛好也指代着《黃金年代》中，那一句關于生老病死的點睛之筆：“你會離開，這片喧鬧的海岸……”

　　于是，即使誕生在無比喧嚣的2021年，《各自安好》這張專輯，卻一點也沒有喧鬧的感覺。劉若英給專輯中的11首歌，營造了一個相當靜谧的聽覺氛圍，從内而外都像一團安靜的、藍色的海，溫柔地用音樂，包裹着每一個願意認真聽她唱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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