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語文教師郭初陽,業内同行往往稱呼他為“新生代語文教育領軍人”或“體制教育的反思者”。2005年,郭初陽以一堂公開課《項鍊》震驚教壇,并由此拿到了全國語文課堂教學大賽的冠軍。此後,他的公開課仿若“巴黎時裝發布會”,令人充滿期待,也令人屢屢驚歎。
2020年9月,《郭初陽的語文課》出版。這是一套小書,個頭不大,共有12冊,其中有10冊是課堂實錄,還原了郭初陽二十多年來的10個經典課例。兒童哲學課,他與學生們探讨什麼是自由、平等與智慧;批判性思維課,他與學生們運用媒體“事實核查”的方式,一起考證“林肯是否真的是鞋匠的兒子”;小說閱讀課,他将《項鍊》的女主人公與灰姑娘之間的關系一一鋪陳;散文閱讀課,他将馮骥才《珍珠鳥》與斯蒂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聯動,引人重新思索“鳥”與“籠”的關系……以經典文本為起點,郭初陽帶着學生走向文學,走向哲學,走向社會,走向更為廣闊的空間。此時,語文便成了孩子打開世界的道路。
走向獨立教師的路
回顧自己24年的語文教學生涯,郭初陽把它分為三個階段,正好可以借用尼采精神的三種變形:駱駝、獅子、小孩。“駱駝”代表被動地聽從安排。1996年,從杭州師範學院畢業後,郭初陽在杭州市翠苑中學任教,成了一名普通的語文教師。在曆時6年的第一段教育生涯中,郭初陽有4年的時間都在初三年級擔任把關教師。“研究教材、評估命題、打磨應試技能……當時更多的還是考慮如何幫助孩子們通過考試,有一種駱駝負重前行的狀态。”第二個6年,郭初陽調入杭州外國語學校。在這所寬容大氣的學校裡,教學氛圍也非常自由,郭初陽帶着學生在語文課上做了許多探索。精神上的自主性被激發,從“駱駝”變為“獅子”,代表着由被動變主動,希望創造新的價值,以獲取更多的自由。2008年,郭初陽離開了執教6年的杭州外國語學校,随後在杭州“越讀館”擔任語文教學負責人,開始以更為獨立的語文教師身份探索語文教育,從此進入了“小孩”的階段。“我把這裡的孩子理解成更低齡的嬰孩,他是天真的、無知的。所以第三個階段的起步就是回到一個完全忘卻的狀态,什麼都沒有,要向自己内心深處做一些更深的挖掘。”
離開學校之後,郭初陽需要自行研發教材,并接受來自市場、家長和學生的檢驗。“我們所做的語文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文學課,我們從來不做練習,也不會談任何與語文考試有關的内容。當我們面向市場,重新回歸文學,我們要活下去,完全是通過語文課本身的魅力,讓孩子們在這裡感受語文的樂趣與迷人之處,從中獲得營養,并在更高的層面上幫助他們進行心靈建設。”
當沿着這樣的思路開始時,郭初陽面臨一個很大的難題——“面向巨大的虛無,我發現原本的那些經驗似乎都不再适用了”,他需要建設一套完全屬于自己的課程體系。在從無到有的過程中,郭初陽僅遵守兩條原則——一是選取偉大的文學作品,二是關注與該年齡段孩子的适配度。郭初陽為孩子們講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羅大裡的作品《水晶人》,講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父母的心》,講幽默作家馮内古特的作品《哈裡森·伯傑隆》……在他看來,教師有點像紅娘,在學生與偉大文學作品之間牽線搭橋。而語文教學的過程,便是一名教師帶領一群學生,努力與偉大作品交流的過程。“在孩子的成長塑形期,他們在慢慢地塑造自我,形成一個外在的構造,此時内容的填充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孩子能在這個階段接觸偉大的文學作品,萌生對真理的探索精神,他成長的根基就會立得比較穩。”
在“可教的時刻”相遇
郭初陽的課堂是自由的,又是缜密的;是輕松的,又是緊張的。這些看似矛盾的狀态,經由他的穿針引線,可以很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孩子們在心态上是放松的,但在精神上又是緊張的,就如同玩一個燒腦的遊戲,必須全神貫注,但又樂在其中。”
當學習的人有一顆渴慕的心,教授的人既想教又能教,師生又恰恰在某個“可教的時刻”相遇,好的教育就自然發生了。“可教的時刻”,有的時候是教師預設的,有的時候是臨時發生的。郭初陽舉了兩個例子。
前段時間,郭初陽上了一節名為《猜測一首詩》的公開課。這首詩是奧地利詩人裡爾克的《嚴重的時刻》。郭初陽在課堂上設置了兩處猜測,一是讓學生們猜每一節的4個動詞,二是猜測在這首詩中一個重複出現4次的成語。當猜測成語時,學生們給出了五花八門的答案。他們把自己的答案填進詩中朗讀,每讀一個答案,現場就一陣爆笑。
學生A: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嘔心瀝血地在世上哭,在哭我。
學生B:此刻有誰在夜裡的某處笑,悄無聲息地在夜裡笑,在笑我。
學生C: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神出鬼沒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學生D: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死,悲喜交加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
“答案到底是什麼呢?每個人都很好奇。當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吊起來時,當所有人都‘嗷嗷待哺’的時候,可教的時候就發生了。此時揭示答案——無緣無故。那麼,為什麼是這個詞呢?”這便是一個教師通過教學環節的設置所營造出的“可教的時刻”。
第二個例子,來自郭初陽的一位同事。那節語文課講的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師生們正研讀首段——這幾天心裡頗不甯靜。今晚在院子裡坐着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裡拍着閏兒,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忽有一生舉手提問:“他為什麼要帶上門?”教師和衆生都愣了一下,沒有明白這個問題的要點。“門這麼重,他是怎麼帶着走的?”舉手者繼續問道。寂靜了片刻,大家反應過來後,整個學堂都被笑聲盈滿了。
這便是一個臨時發生的“可教的時刻”。“如果是一位沒有經驗的老師,他可能會解釋一下就草草帶過。但我們完全可以抓住這個契機,把‘門’作為文本解讀的切入點。”譬如,這篇文章始于“門”也終于“門”,“門”在此處有何含義?現代文學史上還有另一扇著名的門,來自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之門與朱自清之門,有何異同?
如何讓“可教的時刻”成為課堂的高光時刻?郭初陽對此的答案是:“這有賴于師生彼此的信賴與理解,課堂上自然、輕松、活潑的氛圍,以及優質文本和有質量的問題。衆多因素的合力之下,也許會迎來一個高光時刻。”
課堂是河流,也是戰鬥,是戲劇,也是導火索
郭初陽的備課過程,近似學者在做一項調查研究——考證、解讀、闡發、引申,選擇優質的素材,并将它們按照合理的方式組織起來。課前的步步為營,造就了課上的環環相扣。在探索“如何備好課”之前,或許得先明白“什麼是一堂好課”。郭初陽用了四個類比,幫助我們理解課堂的不同側面。
課堂就像一條河流,充沛的思維流,能夠給學生帶來深刻的體驗。“若是幹癟的單篇文章,信息量不足,思維的河床就幹涸了,學生便會覺得無聊、沉悶。因此我們在備課時要考慮的第一個要素,就是文本是否天生具備很大的蓄水量。如此,不論學生沉潛進入某一則材料,還是從這則材料泅渡到下一則,都在充沛的思維流中,閱讀如靜水流深,讨論如水庫開閘,一路水花激蕩,自然不會覺得無趣。”
課堂也像一場戰鬥。“就如戰鬥前的排兵布陣,教師在課堂正式開始前,應對教學的兵馬彈藥做到恰到好處的安排,等到戰鬥的号角吹響,主角就是學生了。”郭初陽的課堂上,許多素材的出現往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如在《牧人的故事》一課中,他利用圖畫書《鲸魚》和短片《十的次方》,幫助學生從“微觀”到“宏觀”,從虛構世界到真實世界,理解“迫使一個意見不能發表的特殊罪惡,乃在它是對整個人類的掠奪”這句話在社會生活中的現實意義。又如在《珍珠鳥》一課中,他通過呈現電影《群鳥》的一個片段,促使學生對“籠子”有了不同視角和更深層次的思考。
課堂還是一出戲劇。“年輕教師樂意把自己視作戲劇中的明星,但是資深教師明白,教師的正确位置應是一出戲劇裡的導演,課堂是屬于學生的舞台。”在郭初陽的課堂上,話筒會在學生手中依次傳遞,每個學生都有平等的發言機會。無論朗讀課文還是讨論交流,課堂上回響最多的是學生的聲音,而郭初陽隻是傾聽、回應,或點撥幾句。
課堂更是一根導火索。郭初陽眼中的優質課堂是這樣的:上課的過程就是導火索燃燒的過程,火星四濺,噼裡啪啦,宣布下課的那瞬間,最好是導火索引爆的那一刻,産生的巨大力量将把學生推向更多經典文本。“所以一節課結束之後,學生們爆炸性的思考和閱讀才真正開始,他們将充滿好奇心與樂趣,去閱讀大量的文本。”
在45分鐘的起承轉合中,在課與課的互相映照中,許多樸素的道理逐漸彰顯。郭初陽有一句最愛的教育名言,來自美國教育心理學家布魯納的“三任何”理論,翻譯成中文,僅有27個字——任何學科的基本原理都可以用某種形式教給任何年齡的任何人。于郭初陽而言,尋找某種恰當的形式,是其安身立命的一門學問。這種形式,可以是一場關于文字的遊戲,可以是一次對公共生活的介入,也可以是一種跨藝術的融合。“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跟中小學生談論任何話題,隻要找到恰當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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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2021年4月刊第2期
作者 | 本刊記者 王夢茜
設計 | 朱強
統籌 | 周彩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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