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石先生,在屏南方言裡,老師就叫作先生。隻是課堂上不興說方言,得規規矩矩尊稱:石老師。
【一】
我總見石先生踩着那輛老式黑色自行車,從三角坪那的下坡公路直沖至中心小學門口。他穿着白色襯衣、黑色西裝褲,很有精神頭。他從身後叫住我,我答一聲:石老師好。等他停穩了自行車,我早落座教室等他上課了。有時,我走得慢,在樓道上見了石先生,調皮地喊一句“石頭老師好。”他用食指和拇指往我腦袋上輕輕一彈,我趕緊一溜煙又跑他前頭去了。
下午的上課鈴打響,石先生走進了教室。他精神奕奕,一度讓我覺得像某個演員。
第一堂是寫字課,石先生背着手,在教室裡慢悠悠地走來走去,監督我們一筆一劃寫毛筆字。誰握筆的姿勢不對,他便俯下身子耐心地教。寫字課時間不長,快下課時,石先生收了字,打上分,這課就結束了。他誇我字寫得又進步了。
第二堂課,石先生教數學,他的本職工作就是數學老師。他講課的方式很特别,教科書裡的知識他用自己通俗的語言将其簡練說完,剩下的時間,交給我們做課後作業與練習題,這期間有不懂的可以舉手問他。他上課時,講台上總備有一條毛巾,有時是白色,有時是紫色。講一會兒課,他就得用毛巾擦手。到下課時,整條毛巾濕漉漉的。
石先生坐在講台上看我們做練習題時神态悠然,他的課,我們學得既輕松又愉悅。這間隙,他悄悄地指派了一個男同學走出教室。我猜,石先生準又是嘴瘾犯了。
我們的教室在二樓,從窗戶下望,是一個小賣部。我常見石先生去光顧,有時,他在小賣部門口跟老闆閑談,臉上常挂着笑。他手拿一隻不鏽鋼杯喝酒的情形,我見得最多。石先生愛喝酒,這點和我阿爸很像。課間休息時,他總得喝上一兩口。有時喝得多了些,臉漲紅了,上課時用毛巾擦手的頻率是平時的2倍。後來,小賣部搬地方了,石先生喝酒我便再也沒見過。但他上課的酒氣,卻總能在四周散布的空氣裡聞到一點。
才一會兒工夫,男同學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這回他拿的不是酒,而是一包煙。男同學們都樂于給石先生跑腿,他在教學上,實在是給了我們極大的學習自由,這讓我們既樂于學,同時勞逸結合。石先生不大将我們視為他的學生,反倒是朋友更多些,即便他與我們的年齡相差實在有些大。
數學考試結束的周末,石先生指派了班裡成績好的人去他厝幫忙批改試卷。石先生的厝在光華小學附近。從一個樓梯口上去,敲開右手邊的門,他笑盈盈地邀請我們進了厝。
正對門是客廳,沙發、電視、盆栽植株一應俱全。右手邊是廚房,師母正在忙活,見了我們,也是笑盈盈的。在他厝批改試卷,是他當了我們的班主任後才享有的福利。我們有時下午去,日頭正盛的午後,客廳被照得亮堂堂的。因為各自的住處離得并不遠,有時從石先生的厝出來時,月亮和星星早亮起來了。改完試卷後,石先生常坐在沙發上與我們閑聊。至今,我想不起來他一個大人能跟我們這群小毛孩聊些啥,但印象裡的石先生卻總是談笑風生的樣子。
遇上學校的班級比賽日,石先生幾乎把所有主動權都交到學生手上了,但他并非放任我們,而是充當了幕後監工的角色。他樂于讓學生自己思考如何完成,一旦無法完成或是中途遇到阻礙,他便會出現指點迷津。石先生的存在讓我們一度既獨立又團結。
即便是臨近畢業了,他灌輸的理念仍是:畢業後不等于再也見不到老師了,在中學要好好學習,将來考一中,考大學。他并沒有讓我們這群小學畢業生感覺到小學畢業是學習生涯的第一個分水嶺。反而像極了我們隻是要出遠門了,不定什麼時候會回來看看他。
隻要我們回來,他仍在這裡。
【二】
小學畢業後,便不常見石先生了。
直至四五年後的一個下午,和發小們騎車去高中的路上,見一個人艱難地邁着步,定睛瞧了,才認出那正是石先生。
他額上的皺紋深深凹陷了進去,在烈日的灼烤下,整個人耷拉着。他蹒跚着朝厝的方向一步、兩步……我們下了車,将滿身酒氣的他攙回了厝。
開門的是師母,雖一臉無奈,仍是将石先生扶進了客廳。醉了酒的石先生,脾氣像個孩子,吵嚷着不許我們離開。即便下午我們仍有課。師母幾次勸他:孩子們都有課,别耽誤人家上課,下次再來看你。石先生不聽,他喊叫着我們幾個的名字,非留我們跟他說說話才行。雖多年未見,就算醉酒,石先生仍能夠準确無誤地叫出我們的名字。
師母說:“這些年,他就這樣,哪怕酒喝得再多,醉得再厲害,甚至把我都忘了,但學生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這點上,他是個好老師。”
再後來,石先生教過的小學生,都成長大人了,上大學的上大學,自主創業的創業。他仍時常挂念這些學生,總找人,一個接一個地打聽學生的狀況。有時喝多了酒,石先生幾乎要将每個學生的電話都打一遍,若打過去的電話無人接聽,他得打上十幾個才肯罷休。
他在獲得了我的聯系方式後,曾連着一個月,每天給我打好幾個電話。每每接聽,電話那頭的石先生總是不停地罵自己。
“我這個老師當得不好,但我的學生沒有一個差的。”
“我沒什麼本事教給你們,你們肯定要忘了我這個老師了!”
“你們可不能忘了我啊!”
他甚至連我在校時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都記得,就算是他教的那些調皮搗蛋鬼,當年幹了哪些違反紀律的事,他也都記得清清楚楚。每見了我們,仍不忘囑咐,要多學點知識,将來才能改變命運。
【三】
再一次見石先生已是時隔多年後,他的酒瘾還沒下去。
師母說:“酒精中毒,醫院也去了幾次,現在會稍稍注意些。”
石先生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穿着白襯衣,黑色西裝褲,跟八九年前似乎還是一樣。
我說:“酒一定要少喝些。”
他笑了笑,末了答一句:“将來你們怕都要忘記我這個老師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怎麼能忘記呢!”
他又笑了,說他不信:“你們怎麼可能會一直記得我這個酒鬼呢。”
“你少喝點酒,把身體養好,我們肯定記得你。”
這日他還是喝了酒,酒氣散在空氣裡,我們都說能記得他。
如今,大學畢業已好些年,石先生當班主任的年代,與現在相去甚遠矣。去年,小學拉了微信群,石先生也在。那時同學的面貌我記不清了,石先生的樣子我卻仍記得。
那個下午,他走進教室上課,我一度覺得他像某個演員。十多年後,我想起來那個演員叫張豐毅。
我點開石先生的微信頭像。在他朋友圈頭像的下方寫着三個字,字不大,實際也不明顯,卻讓我感慨萬千。即便時過境遷,即便我們都已長大,石先生還是那個石先生。
那三個字——不喝酒。
#教師節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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