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德禦坊的廠房。（南方周末記者 林見非/圖）

　　（本文首發于2017年11月2日《南方周末》）

　　翻開穩盛金融的前世今生，一群來自晉中的商人浮現出來。他們之間看似獨立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今，他們的資本版圖從美股蔓延至A股和新三闆，至少控制了4家上市公司和3家挂牌公司。

　　買殼、質押融資以激活資金、再購買資産拉升股價、繼而釋放更多資金，如此循環往複，“德禦系”所到之處，均伴以股價飛升，創造了多個富豪。

　　美國時間2017年8月9日，名不見經傳的中概股穩盛金融（Wins Finance Holdings）被納斯達克強制退市。原因是持股股東過少，違反相關規定。

　　這家來自山西晉中的小型貸款公司，漲幅曾在2016年納斯達克2610隻股票中排名第三。自2015年10月登陸美國納斯達克市場，穩盛金融的漲幅最高超過60倍，價格越過500美元，在遭遇做空後又狂跌至發行價附近的10.34美元，随即再度開啟新一輪暴漲。面對如此瘋狂的波動，穩盛金融無法向納斯達克和投資者解釋其中原因。

　　憑借手中的股票，穩盛金融大股東WANG HONG，曾以超百億身家躍居2016年山西第三大富豪，僅次于當地兩位煤商。然而，因缺乏公開信息，WANG HONG的身份與他的股票一樣神秘。

　　但翻開穩盛金融的前世今生，一群晉中的商人浮現出來。他們之間看似獨立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早年共同操盤過另一隻美股德禦農業（Deyu Agriculture），他們在坊間獲得了“德禦系”之稱。如今，他們的資本版圖更是蔓延至A股和新三闆，至少控制了4家上市公司和3家挂牌公司。

　　誰在操控穩盛金融

　　穩盛金融的業務始于2006年，主要為中國境内特别是山西的中小企業提供融資服務。但公司主營業務羸弱，主要依靠投資。截至2016年6月，該公司營收隻有980萬美元，加上投資收益，才勉強有了1200萬美元盈利，即便如此，較2015年還是減少了一多半。

　　飙升的股價與财務指标嚴重背離，引發了美股市場對穩盛金融的重重質疑。“我們花了幾百個小時研究這家公司，這已經變成我職業生涯中最抽象的一個故事。”Eiffel Peak Capital的分析師William McNarlandz接受彭博社采訪時說。

　　美國财經網站Seeking Alpha刊文稱，穩盛金融存在潛在的市場操縱。文中詳細列舉了穩盛金融可能存在的欺詐行為，比如2016年6月開始，股價一直在低位徘徊的穩盛金融，成交量突然放大，似有買家在股價瘋狂拉升前大量吸籌。

　　而在股價癫狂之際，大股東WANG HONG卻出人意料地，試圖以當時股價的1折，将手中全部股份（67.1%）甩賣給香港上市公司民衆金科（00279.HK）。民衆金科董事長張永東曾因操縱市場而在中國證監會留有負面記錄。

　　随着納斯達克出手幹預，上述交易未能完成。在股價“過山車”中受到損失的投資者，正聯合向穩盛金融提起訴訟。代理訴訟的律師郝俊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是否構成欺詐，還要根據訴訟過程中，上市公司提供的證據進行調查。

　　WANG HONG套現失敗，卻因此走入公衆視線。在新财富雜志2016年的富豪榜上，鮮有公開信息的WANG HONG，以167億身家空降125位，位列山西第三，僅次于當地兩位煤商。

　　财報顯示，WANG HONG1996年畢業于中國農業大學，随後成為公務員，在晉中市人社局工作十餘年，2009年下海後，加入山西棟盛融資擔保有限公司（下稱“山西棟盛”），擔任總經理。

　　山西棟盛正是穩盛金融在國内最主要的經營實體，但創始人并不是WANG HONG，而是由晉中商人田文軍出資創立。穩盛金融赴美上市前，山西棟盛的法定代表人由田文軍變成了一個名叫王宏的人。

　　王宏曾經代替田文軍出席活動。2013年，田文軍的母校校慶時，刊文稱“北京棟盛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田文軍先生的代表王宏先生向學校捐贈人民币100萬元”。

　　一位接近晉中商圈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田文軍擅長資本運作，但為人十分低調，“很少參加晉商的聚會”。

　　據上述人士了解，田文軍沒有什麼背景，也不是“富二代”，基本是靠自己打拼出來的。公開信息顯示，田文軍今年44歲，成長于晉中一個大學教師家庭。

　　山西棟盛位于晉中榆次區一座陳舊的雙層辦公樓中。南方周末記者走訪時發現，山西棟盛卷門閉合，已經沒有辦公迹象。

　　據彭博社2017年3月份的報道，穩盛金融位于紐約市時代廣場的美國總部，僅有3名員工。同樓層還有一家名為Forefront Capital的投行，投行創建者亦是穩盛金融董事會成員。但在遭到曝光後，穩盛金融的美國總部搬去了新的地址。

　　穩盛金融在中國北京朝陽區建國路58号7号樓還有一處辦公場所，這裡是北京晉商博物館坐落之地。晉商博物館原本由山西農民企業家兄弟趙遠長和趙笑長投資建成，但因趙笑長涉嫌非法集資和民間借貸，晉商博物館被以資抵債。據知情者透露，接盤者正是田文軍。

　　對于WANG HONG與王宏是否為同一人，以及他與田文軍是什麼關系，南方周末記者電話聯系了穩盛金融的中國總部。截至發稿，沒有收到回複。

　　穩盛金融原董事長兼CEO名叫郝建明，同樣是晉中人，比田文軍小一歲。正是他通過反向并購，幫助穩盛金融登陸納斯達克，又在穩盛金融被強制停牌時，火速辭職。财報顯示，郝建明曾擔任海内外多家投資公司的高管，是中國注冊會計師，本科和碩士均畢業于南開大學财務專業。

　　田文軍、郝建明以及WANG HONG密集交織于多家公司。他們的角色與在穩盛金融别無二緻，田文軍為主要出資人和創建者，WANG HONG有時出任大股東，有時擔任法定代表人，郝建明則負責将公司運作上市，同時占有小股。

　　起家“德禦系”

　　穩盛金融并不是田文軍、郝建明以及WANG HONG運作的第一家登陸美國資本市場的公司。

　　早在2010年5月，三人就曾将糧食貿易企業德禦農業（Deyu Agriculture）推向納斯達克OTCBB（場外交易市場）。這是山西第一家登陸海外資本市場的企業，但是嚴格來說，在OTCBB挂牌并不能稱為上市，因為挂牌的标準很低，交易也不活躍。

　　與在穩盛金融的分工一樣，田文軍起初是大股東和總經理，隐退後将公司交由WANG HONG，郝建明擔任德禦農業的董事長兼CEO。

　　德禦農業是由晉中5家企業拼湊而成。其中3家原本獨立，合并後變成了德禦農業的子公司，分别為張俊德執掌的晉中德禦農貿有限責任公司、任永青創立的晉中永成糧油貿易有限公司和晉中市榆糧糧油貿易有限公司。公司重組後，張俊德和任永青用自己公司的股權與德禦農業作了置換。

　　現年46歲的張俊德和80後任永青經曆相似，早年分别在晉中一個鄉政府和太原鐵路局端着鐵飯碗，随後下海經商。參與創辦德禦農業前，任永青在清華大學進修EMBA課程，收獲最多的就是“認識到了資本運作對于企業成長的作用”。

　　與此同時，德禦農業又通過VIE結構控制了2家境内公司——晉中龍躍投資咨詢服務有限公司（下稱“晉中龍躍”）和北京君大乾元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君大乾元”）。所謂VIE，即“協議控制”，按照協議，德禦農業為晉中龍躍和君大乾元提供業務合作機會，但後者要将年度全部稅後淨利潤支付給德禦農業。

　　其中，晉中龍躍由35歲的女晉商趙晶和43歲的趙培林執掌。他們與WANG HONG一樣，公開信息甚少。德禦農業挂牌後，晉中龍躍才突擊成立，在此之前，二人均從事個體經營。

　　君大乾元最早由田文軍和郝建明創立。在德禦農業挂牌後不久，張俊德、任永青等德禦農業的股東也加入了進來。

　　在組建德禦農業的同時，田文軍還成立了一家雜糧飲料企業，名叫德禦坊（834109，新三闆）。德禦坊由晉中龍躍和君大乾元100%控股。也就是說，德禦農業和德禦坊實際上是兩個公司，一套人馬。

　　就這樣，通過簡單的企業捆綁，德禦農業号稱創造了一個新的商業模式，變成了一家從采購、加工到銷售雜糧和玉米的全産業鍊公司。德禦坊甚至引來了國際著名投資機構軟銀資本，投入2500萬美元。

　　“德禦系”之稱也由此而來。日後，田文軍、郝建明、任永青、張俊德、WANG HONG、趙晶、趙培林等人，還将在中外資本市場掀起更大的波瀾。

　　在2013年晉中市榆次區的經濟工作和農村工作會上，區領導專門提到了德禦農業。他号召企業學習仿效，總結借鑒德禦農業資本運作和組團上市的經驗做法，“就像任永青、張俊德、郝建明、田文軍四個不相幹的企業，組團在納斯達克上市，融回資金投入再生産”。

　　“多多少少是融到錢了。”一位接近“德禦系”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德禦農業的海外融資情況。

　　然而，登陸資本市場後，德禦農業的盈利水平并沒有顯著提升。從其發布的2010年至2014年财報來看，德禦農業淨利潤一直在兩千萬美元上下波動。

　　更令投資者失望的是，德禦農業的股價從7美元暴跌到了1美分。伴随股價崩潰，田文軍、郝建明等原始股東、團隊相繼離去。随後，他們又聯手将穩盛金融送上了納斯達克。

　　擴充資本版圖

　　除了繼續征戰美股，“德禦系”也拉開了在A股市場征戰的序幕。據不完全統計，“德禦系”至少控制了3家A股上市公司。

　　2014年底，齊星鐵塔（002359.SZ，現已更名為北訊集團）宣布易主。趙晶和趙培林執掌的晉中龍躍，以7.6億的對價，從陷入資金困局的山東齊星集團手中，買下了齊星鐵塔的控制權（18.895%）。

　　此前在資本市場寂寂無名的晉中龍躍，立即受到市場關注。齊星鐵塔易主後的董事長李韶軍，曾經是田文軍麾下的人。二人的交集出現在晉商國際融資租賃有限公司（下稱“晉商國際”），這是穩盛金融在國内的又一家經營實體。

　　晉中龍躍現已更名為龍躍集團，其位于山西晉中的注冊地址早已人去樓空，公司總部現位于北京晉商博物館内，與穩盛金融在一起。

　　田文軍公開參股的唯一一家企業是晉中銀行，南方周末記者為此聯系了晉中銀行，希望采訪田文軍。晉中銀行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一個中間人的手機号碼，稱可以通過這位中間人聯系到田文軍，這個聯系方式屬于山西星創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山西興創”）的财務趙晶（音），田文軍一度執掌的棟盛國際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曾是山西星創的法人股東。

　　田文軍的财務總監趙晶（音）是否就是龍躍集團的董事長趙晶？南方周末記者撥打了趙晶（音）的電話，問其是不是龍躍集團的趙晶，對方稱“是”。但在南方周末記者表明來意後，趙晶（音）立即挂斷了電話。

　　一年後，顧地科技（002694.SZ）城頭變換。山西盛農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山西盛農”）以11.7億元對價入主，成為顧地科技的大股東（27.78%）。山西盛農由任永青（98.5%）和郝建秀（1.5%）共同出資創建。

　　任永青旗下還有一家新三闆公司金糧股份（833562），張俊德亦是參股股東。金糧股份主營飼料，但規模不大，2014年扭虧為盈，最近一年的淨利潤接近580萬。

　　緊接着在2016年1月份，宏磊股份（002647.SZ，現已更名為民盛金科）迎來了新任大股東——天津柚子資産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天津柚子”，現已更名為和柚技術集團有限公司）斥現金15.4億元，成為實際控制人（25.9%）。

　　天津柚子于收購宏磊股份前突擊成立，注冊資本10億元，唯一的股東郝江波此前再無其他控股、參股企業。财報顯示，郝江波今年43歲，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博士畢業。最早曾任山西博奧醫院研究中心有限公司營銷總監，後來的13年，一直在北京市朝陽區地稅局工作。

　　深交所曾針對宏磊股份的質押風險發過問詢函，宏磊股份回應時稱：“天津柚子的現金流充足，且實際控制人郝江波女士的配偶從事多年的實業經營，擁有多家公司的控制權，家庭經濟實力較強，故具備提供保證金的能力。”另有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确認，宏磊股份的實際控制人是田文軍。

　　郝江波後來的一項投資，也與田文軍發生關聯。通過天津柚子等公司，郝江波控制了山西星創，這家公司持有山西7家銀行的股權。如前所述，田文軍一度執掌的棟盛國際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曾是山西星創的法人股東。

　　南方周末記者緻電宏磊股份證券代表，試圖了解郝江波與田文軍的關系，但對方稱“沒有聽說過郝江波這個人”。

　　同一批資本大佬

　　在拿到上市公司控制權後，“德禦系”很快就進行了大比例的質押融資，随着股價一路飙升，大股東往往會反複質押，以最大限度獲取資資金。截至2016年末，齊星鐵塔控股股東質押率接近70%，顧地科技與宏磊股份幾乎是100%。

　　股價之所以大幅上漲，一方面，三家公司均發布了定增計劃“刺激”市場。其中，齊星鐵塔募資50.31億元，收購主營業務為專用無線寬帶數據通信及應用的北訊通信；顧地科技拟募資30億元，在阿拉善建設汽車文化賽事娛樂綜合體；宏磊股份則以14億現金收購了第三方支付公司合利寶，盡管在收購的2016年即遭業績變臉，被審計機構出具了“非标”意見。

　　另一方面，“德禦系”的上市公司也獲得了同一批資本大佬的青睐。比如宏磊股份和齊星鐵塔的前十大股東高度重合。

　　首先來看宏磊股份第二大股東——深圳民衆創新控股有限公司，這家公司與民衆金科的實際控制人都是張永東。同時，張永東還占據了宏磊股份第八大股東的席位。而通過參股深圳市京基互金科技産業合夥企業，2017年4月，張永東登上了齊星鐵塔前十大股東的第六位。此外，張永東還是試圖接盤穩盛金融的人。

　　再來看宏磊股份第三大股東陳家榮，陳家榮是深圳一代風雲人物京基集團董事長陳華的兒子。京基集團曾與華超投資争奪康達爾控股權，并且耗資9.3億港币成為美圖在港上市的基石投資者。陳家榮與張永東一樣，同樣通過參股深圳市京基互金科技産業合夥企業，而入股齊星鐵塔。

　　近年來十分活躍的牛散景華及他旗下的重慶信三威，也占據了宏磊股份前十大股東中的兩個席位。景華原本有三個席位，其中一個已經獲利退出，不到一年淨賺2.6億。重慶信三威也曾進入齊星鐵塔的前十大股東。

　　不止于此，同樣出現在宏磊股份和齊星鐵塔前十大股東中的資金，還有鑫鑫向榮85号和華鑫價值回報7号。而鑫鑫向榮85号自發行以來，一共就買了宏磊股份和齊星鐵塔這2隻股票。

　　伴随前十大股東高度重合的是，宏磊股份和齊星鐵塔股份集中度不斷提高。以宏磊股份為例，其股東總數從2016年3月的3.52萬戶下降到了6178戶，人均持股金額則從8萬上升到了236萬。目前，前十大股東持股比例接近80%。

　　批量造富

　　最新出爐的2017胡潤百富榜上，德禦系占據了2個席位。其中郝江波以38億身家排在1141位；任永青則以35億資産緊随其後，排在1214位，成為名副其實的山西80後首富。

　　郝江波和任永青分别控制的宏磊股份和顧地科技，股價均曾一飛沖天。不過，目前兩家公司的股價已較高位時下跌了不少。比如宏磊股份的股價，曾從複牌後的24元漲到了接近70元，如今隻有35元左右。

　　不知何故，齊星鐵塔控制人趙晶和趙培林沒有登上胡潤榜，但他們的實力同樣不容小觑。齊星鐵塔首次定增複牌後，恰逢2015年股災，但齊星鐵塔還是拉出了8個漲停闆，股價從6元最高漲到了40元上下。即便齊星鐵塔最近下跌了不少，但按照2017年10月30日的股價計算，持股35.15%的龍躍集團，賬面浮盈仍接近90億。

　　上市公司體系外，銀行是“德禦系”最為偏好的資産，尤其是山西本地的中小銀行。據不完全統計，龍躍集團入股了山西壽陽農商行、和順縣村鎮銀行，還在2016年斥資2.8億元拿下陽泉銀行9.76%的股份；郝江波控制的山西星創，持有山西榆次農商行等7家銀行的股權，且持股比例較高。

　　多位山西本地的金融業高管，對“德禦系”在資本市場的表現一無所知。“或許晉商又複活了？”一位山西國有商業銀行的高管戲谑地說，“晉中是晉商的發源地，晉商過去玩的就是票号。”

　　此外，“德禦系”的資産還遍布礦産、房地産、娛樂項目等，反而是農業并沒有太亮眼的成績。比如德禦農業和德禦坊均在招股書中表示，自家的雜糧産品在全國的超市均有銷售，但南方周末記者随便走訪了幾家山西本地的大型連鎖超市，均沒有發現相關産品。德禦坊在天貓的旗艦店，僅有8款産品在售，其中7款産品月銷量均沒有過百。

　　在晉中的什貼鎮山莊頭村，南方周末記者找到了德禦農業的廠房和辦公樓，廠房片區是綠色的，辦公樓是粉色的。這些資産原本應是德禦農業的一部分，現在又回到了張俊德的手中。2012年，張俊德重新組建了山西德禦農業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當地村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些廠房一年前剛剛蓋好，以前規模很小。

　　距離德禦農業不遠的東趙鄉蘇家莊村，矗立着德禦坊的廠房。令人震驚的是，廠房外觀看起來像極了歐洲的城堡。淺黃色的“城堡”孤零零地站在荒野裡，周圍的路還沒有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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