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錄之四
陝北方言民諺:生活的底蘊與變化
徐: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我們再談談陝北方言及其民諺與生活的關系吧。方言與民諺是植根現實生活的,沒有生活的土壤,陝北方言與民諺就不會這麼富有生命力。就如咱們陝北的山丹丹花,隻有在這塊土地上才能綻放出無比鮮豔燦爛的光華,釋放出無窮的魅力。
王:是的,方言與民諺來自生活,是生活給了方言以生命活力,也是生活豐富了方言的色彩,給方言提供了廣闊的天地,可以說是生活哺育了方言。所以說,語言是随着生活前進的,語言的運動系統跟生活同構也同步,語言不僅參與了生活的變革,也固化了生活的結構形式。語言一當産生,就會形成自身的同一性,産生同構作用,并獨立地存在。這就是生活與語言的本質關系。這一關系,在陝北方言與民諺身上表現得非常突出。
徐:是的,語言學家多關注語言的運動結構及其形式,而您卻在更大的文化與生活世界裡探求語言的奧秘。因此,您的研究與傳承是“活”着的語言,是镌刻在陝北大地和人們生活中的語言,而不僅僅是印在書本上的語言。
王:非常贊同您“語言的生命在生活”這個總結,事實上我就是這樣實踐的,探索的。比如下面這些方言:
白格生生 粉格楚楚 黑格久久 紅格豔豔
花ト愣愣 黃則臘臘 灰ト溜溜 藍格茵茵
綠格蓁蓁 青格嶄嶄 紫格着着 毛忽閃閃
以上這些詞組,初看起來會有一種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的印象,這其實是陝北人民群衆對自然生态心靈化以後形成的活潑潑的語言生态系統,這個系統具有三大特點,即自我内化的拟人性、音樂節奏的感染性、物我相映的親切性。陝北的自然環境雖然荒蕪蒼涼,可陝北人民的内心世界從來不乏飽滿的熱情、不乏鮮豔的色彩;陝北高原雖然水資源短缺,可陝北人民的精神世界永遠流淌着甘甜的清泉、歡快的溪水。鮮豔的色彩被生活占有、甘甜的清泉在生活裡流淌,轉化成一個個帶有節奏的象聲詞、一曲曲富有優美旋律的信天遊,美化着這塊神奇的土地,哺育着這裡勤勞而善良的人民。
在陝北方言裡,幾乎每一個字都可以進行音樂化的處理、每一語句都可以婉轉清麗而抑揚頓挫地讓人驚奇感歎,隻要是陝北人,拿來就會使用;隻要是陝北人,一聽就會明白。不要問這是為什麼,千百年的文化積澱已經在潛意識深處作出回答。
徐:總結得好,還能有深度地談談您的認識嗎?
王:可以。雖然是您采訪我,讓我也回訪您一下。您不是寫過一首叙事長詩《榆林頌》嗎?您在其中就極優美地用陝北方言表達了這種生活的炙熱情懷。
徐:寫過,但沒帶在身上。
王:我這裡有,我拿出來給您朗讀一小段:
那——
藍格英英的天,清格淩淩的水;
黃燦燦的糜谷,紅彤彤的高梁;
粉楚楚的荞麥,白生生的棉花;
黑玖玖的豆莢,綠瑩瑩的白菜;
黃樸樸的玉黍,青油油的烤煙;
酸格溜溜的山棗,豔格盈盈的牽牛花;
香格浸浸的脆梨,甜格絲絲的南瓜……
那——
花撲楞楞的毛眼眼,俊格蛋蛋的親眉臉;
巧格靈靈的小手手,紅格丹丹的紅頭繩;
脆格鮮鮮的櫻桃口,楊柳一般的細腰腰;
珍珠一般的白牙牙,熱格呼呼的心窩窩……
那——
滾滾的米酒,
熱騰騰的油糕,
哧溜溜的粉條,
香噴噴的炖羊肉,
暖酥酥的熱炕頭……
就在這樣的土壤裡,
窗花開了,信天遊萌發了,
鍊子嘴說開了,酒曲唱起了,
說書的架勢擺開了,道情流淌了,
鑼鼓響起了,秧歌扭動了,
腰鼓舞起了,二人場子踢開了,
陝北的文化藝術繁盛了……
根紮的有多深啊,樹長的就有多高。
土壤有多肥沃啊,花開的就有多茂盛。
人民有多熱愛啊,藝術就有多精彩。
徐:感謝您的收藏和記憶。事實上我在寫作時沒有考慮到生活與方言的這種同一性。
王:但是這些語言,确實非常生動而傳情地體現了生活與方言的同一性關系,類似的例子有很多。可惜,現代生活的劇烈變化,已經在銷蝕着陝北方言與諺語固有的文化色彩和文化功能。
徐:怎麼理解這種方言的文化銷蝕現象?
王:方言之“方”的另一面,就是界限的意思。方言的文化銷蝕現象存在于共時性和曆時性兩個狀态。就語言的共時性來說,由不同界限區隔開來而形成的方言,随着民族生活的一體化、社會結構的一體化、經濟與文化的一體化,方言所代表的文化獨立性正在被逐漸銷蝕;就語言的曆時性來說,随着現代文明的高速發展、新的商業化與互聯網的急速沖擊,方言固有的文化領土逐漸萎縮。這是曆史的必然,因此才需要我們保護傳承。
不要說外地人對陝北方言感到神秘,難以把握一些方言土語在其不同語境下的真實含義,即便是在城市裡生活的陝北人的後代,對自己的家鄉語言也已經是一知半解,越來越感到陌生了。就拿我孩子(80後)來說,雖然他經常回陝北老家,并能說幾句“醋溜陝北話”,但對外公、外婆、伯伯、嬸嬸日常所說的一些方言俗語,也往往難解其意。
這種時代性的文化同一與銷蝕現象已經非常緊迫地給我們發出預警了!
徐:面對這種銷蝕現象,我們應如何行動,怎樣作為?
王:方言之所以是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産,是因為在方言中包含了豐厚的文化内涵,包含了我們民族千百年來的理想和精神,包含了我們民族世世代代的追求、習慣、風俗,它們和其他所有非物質文化遺産一道塑造了我們民族的形象。其中,每個語言單位的形成,都有着漫長的過程并和此方言區獨特的自然環境、生活方式、文化曆史息息相關。而方言一旦形成并被一個地區的民衆代代傳承,它就成了這個地區人民精神的基因和“身份證”,成為這一地區民衆的集體記憶。在陝北方言中,蘊含着代代生息繁衍在這片土地上人民特有的精神力量,也蘊含着許許多多已然逝去的曆史内容。
所以,我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人,面臨曆史的使命感和時代的責任性,心情就格外沉重。我要盡我所能,傾我全力,為我們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為陝北方言與諺語文化貢獻出全部的力量。
徐:結束我們的訪談,您還想表達什麼樣的心情?
王:謝謝您的采訪,給我提供了表達心聲的珍貴機會。陝北不僅是中華文明的地理坐标,也是中華文化傳承的曆史坐标。陝北文化對中華文明5000年曆史發展擁有自己獨特的記憶,這種記憶以漢畫像石的形态定格化,又以方言的形式動态化,我們不妨通過具有厚重生活意味的陝北方言詞彙,來體會陝北文化的别樣風采,來探尋偉大中華文化的深層奧秘。陝北人、陝北事、陝北風物陝北地,滋養了陝北方言,陝北方言也滋潤了陝北這方水土這方人。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陝北自不會缺席,作為陝北人标志的陝北話也不會缺席。
我願為我們的故鄉陝北,用方言和民諺譜寫出新時代的篇章!
——全文完——
本文來源于榆林陝北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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