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手機叫車,不會掃碼買菜,不會視頻聊天,這是你對老年群體接觸網絡的固有印象嗎?
與之相對的,可能還有另一種印象正在産生:沉迷短視頻、網購,遭受網絡詐騙……“誰家裡沒有個‘網瘾老人’?”有人說。
知乎平台上,一則關于“父母沉迷手機怎麼辦”的提問獲得了256條回答和92萬多的浏覽量。其中,一個獲得高贊的回答這樣寫道:家長和孩子鬥智鬥勇了那麼多年,讓孩子不要沉迷網絡;現在,輪到這代孩子擔心家長沉迷手機了。
新冠疫情加速了數字化轉型浪潮。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今年2月發布的第47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為9.89億。其中,60歲及以上網民群體在網民整體中的占比達11.2%,較2015年12月增長7.3個百分點。
其中,确有部分老年人正在趕超年輕人,成為重度網絡依賴者。而他們,真的是“網瘾”老年嗎?
陷入網中的老人
83歲的蔣南超5天前摔傷了額頭。被120送進醫院後,他第一件事是叮囑兒子把手機送到病房。
夾血氧儀的時候,他問兒子,“能不能換個指頭”,原因是夾中指影響他看手機。
蔣南超生活在江蘇北部的農村,退休前是一所村小校長。他迷上手機,是從3年前一通視頻電話開始的。
兒子當着他面用微信給孫子撥視頻,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孫子的大學宿舍,覺得這麼多年的固有思維一下子被打破了,“以前誰敢想象打電話還能看到對方臉呢?”
這通視頻電話為他打開了通往神奇世界的大門,他立刻給自己和愛人一人買了一個智能手機。蔣南超平時最喜歡找人聊天,他家中子女衆多,已經有了第四代,掰手指算算,起碼有30多個熟悉的親友可以連線。
裝上微信後,輪番給這30多人撥視頻聊天變成他每日最愛的消遣。吃完飯沒事了,找個人聊聊;誰去旅遊了,就撥通了一起看看旅途景色;想知道在美國的外孫午飯吃的什麼,也撥個視頻問問。
撥得太頻繁,有人拒接,也有人說幾句就找借口挂了;還有子女來勸阻說,小孩子很忙的,别打擾他們。他倒是不惱:“那我就給願意聊的打呗,反正可以打的人很多。”
在農村80歲的老人中,随身帶手機不是普遍現象,但蔣南超的手機幾乎沒離過身。用手機久了,他還發現許多新鮮玩意,比如去購物平台幫朋友砍價,“掙了40多元”;去移動内容平台看新聞,每天都能掙金币、搶紅包等。
去年10月,他在經常使用的移動内容平台上看到一篇《2020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是平台對百萬60歲及以上老年人在互聯網上行為偏好做的分析,覺得有些數字“蠻驚訝的”。
報告顯示,在100萬老年人用戶中,有1900人在某APP上日在線活躍時間超過10個小時,4000人日在線活躍時間超過8個小時,而1.2萬老人超過了6個小時。60歲及以上老年用戶日均使用APP的時長為64.8分鐘,高于其他年齡段用戶平均水平。
他算了算自己每天在這個平台上的時間,也差不多要有兩三個小時,超過平均水平,“恐怕算是有點網瘾的”。
這份報告還指出了老年人群的某些特點,比如熱衷于打卡。老年用戶平均一天登錄5次APP,最多可達十多次,高于其他年齡段的用戶;對網絡互動的激勵更敏感。在某平台,老年人日均領取2732枚金币,明顯高于其他年齡段。報告還勾勒出老年群體的網絡起居時間:從淩晨5時開始規模化上線,到晚上9時至11時下線。最晚的可達淩晨1時。
看手機到淩晨1時,對于65歲的郭大偉來說,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郭大偉是從退休後愛上看短視頻的。最沉迷時,他每天看短視頻時間加起來超過8小時。他的手機上裝了三個版本的抖音,除普通版還有極速版、火山版,“每種派不同用場”。
但郭大偉并不認為自己有網瘾。“我隻是在看新聞啊。和以前看報紙、看電視沒什麼區别。”
相較而言,他覺得自己的親戚三嬸才叫“網瘾老年”。三嬸熱衷于一個叫“全民K歌”的APP,每天能從早上5點起來鑽研到下午三四點。她加入了一個微信群,群友都是這個APP的用戶。為完成升級任務,群友們每天互相送花、點評,并呼喚自己的家人加入。對于經常來往的群友,三嬸還會專門記下對方送花數量,再到對方的頁面送上同樣數量的鮮花。
“不過,我們這個年紀,就是玩嘛。”郭大偉說。
掙紮于垃圾信息
從内心來講,郭宇看不上父親每天所刷的短視頻内容,尤其是那種魔性笑聲,很刺耳。但他從沒把這事拿到台面上說,“畢竟,這是他的自由。”
他在意的是父親的用眼時間和睡眠。一次淩晨1點他起夜上廁所,看到父母房間裡有光,以為燈忘了關,結果剛開門看見父親迅速把手機熄屏藏到枕頭下面。那一瞬間,他覺得太魔幻了,像看到了學生時代偷偷躲在被子裡看小說的自己。
“小時候,爸媽不讓你去網吧玩遊戲,說那是網瘾,現在長大了,變成你不想讓爸媽沉迷手機,也覺得他們有網瘾。”郭宇苦笑。
嚴格來說,精神病學領域并不存在“網瘾”或“手機瘾”之說。
美國精神病學中與之相關的疾病概念,叫作網絡遊戲障礙,主要針對不健康的遊戲方式。在确定是否成瘾時,也是将“負面後果”作為下判斷的關鍵,如失眠、學業失敗、與家庭朋友疏離等。
在國内,大多社會心理研究機構是将“網絡成瘾”劃入青少年教育的範圍,而很少把“老年網瘾”作為一項獨立課題。人們傾向于認為,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擁有較強的自我認知和控制能力。
然而現實中,子女們擔心,老年人的認知能力和自制力似乎難與網絡算法抗衡。
郭宇曾試圖和父親談“算法”,解釋他手機上這些相似内容是如何推送到他眼前的,但父親聽聽也就作罷,說:“我就是消磨時間,随便推給我什麼。”
他教父親如何辨别假新聞,父親也不感興趣。“就算它是假的,又怎樣呢?我也不是把它用到工作中,我就是看着玩。”
可是在子女們眼裡,老人則是掙紮于垃圾信息之中。老年人沒有經曆過PC端的磨練,因此缺乏對網絡規則的經驗。比如有人會在短視頻平台直播自己癡呆老母親的言行,不理解“公域”和“私域”的概念;有人就因為屏幕上的一次打賞、點贊感動不已,想着如何回報,而落入詐騙者的陷阱。
一系列的“家長式解決方案”被提出——“是不是也能給中老年人裝一個‘防沉迷系統’?”“建議專門做一兩個适合老年人看的公衆号。”
但顯然,這要比設置“青少年模式”有難度得多,作為有獨立自主權的老年人不甘受限。
58歲的短視頻博主王秀梅背着女兒偷偷裝了淘寶,“女兒說,我裝上了,買東西肯定停不下來”;蔣南超每次去鎮上超市看别人掃碼付款,他都心癢,也決定試一次支付寶付款,“我頭腦清醒,不會受騙的”。
“網瘾”背後
事實上,郭宇也并沒有真的覺得父親患上了所謂“網瘾”。
他能看到沉迷背後的孤獨與無奈:自從到上海幫忙帶孫後,父親看視頻的時間明顯被壓縮,每天隻能趁帶孫間隙看幾眼,還經常被老伴念叨。因此隻有每晚孫子睡覺,他回到自己房間才有自己的時間。
而對于58歲的王秀梅來說,手機除了能排解寂寞、及時獲知信息、提供生活便利之外,她覺得還要加上一項——實現個人的價值。
王秀梅是遼甯省丹東市一位家庭主婦,卻是位資深網民。她愛好編織,開了個抖音号“秀氣梅花”,還建了微信群,群友都是喜歡她編織作品的粉絲。她的房間裡,除了各種編織用品,最顯眼的就是直播使用的手機支架。
王秀梅是在2018年學做短視頻的。那年春天,母親和婆婆相繼病逝,她每日沉浸在悲痛中。為轉移她的注意力,女兒給她推送了幾條短視頻,建議她試試直播。在女兒幫助下,王秀梅學着拍攝、給視頻加背景音樂,打開了網絡世界的大門。
那年夏天,她帶着自己編織的作品去當地集市賣,是整個集市唯一直播賣貨的攤主,覺得特别帶勁。
2019年夏天,王秀梅第一次嘗試直播趕大集。
直播兩年多來,王秀梅創作了538個作品,獲得了2781顆紅心,粉絲裡還不時有人給她打賞。
她突然感到了一種成就感。“倒不是因為掙到錢,就感覺,人到這個年紀還有用多不容易啊,還有這麼多人喜歡你做的東西,以前想到58歲的人不得是個老太太了?”王秀梅笑着說。
她也會時不時想想自己的人生。她回想自己對編織熱愛的起點——應該是為解放軍軍裝鈎織白領;甚至想到了人生的一次重要抉擇——初中畢業後,本可以去技校讀書,也可直接去工廠工作,但她在參加技校考試後,卻連張榜公布的分數都沒去看,就直接去工廠上班了。“如果當年考上了,人生又會有不同吧……”
她看到不少同齡人直播自己的愛好、甚至每天構思短視頻創作,覺得網絡就是老年人能獲得尊重和自我實現的地方。她說:“人隻有真正沒用了,才會覺得自己老了。”
王秀梅的編織作品。
“沉迷”與“被抛棄”之間
“在網絡面前,其實沒有年輕人、老年人之分,隻有先來者和後來者。”王秀梅說。
有意思的是,即便是擁有計算機技術和知識的老年人,也可能會落伍。王秀梅的老伴是電信專業出身,然而他直到去年才用了智能機,而微信通訊錄裡也隻有他自己和王秀梅兩個人,連女兒都沒加過。購物全是現金交易,碰到掃碼第一句就是叫王秀梅,“快來幫我看看”。
王秀梅很清楚,老伴并不是抵觸網絡,也并不是要與網絡隔絕。偶爾,他也會用女兒買的平闆電腦看看新聞,寫了一幅好字,也讓王秀梅拍下來,“幫我在網上秀秀啊”。
“手機是用來滿足個人需求的,而不是為了跟随潮流。他的生活,打太極拳啊、寫毛筆字啊,确實都用不上手機。”王秀梅說。
重新審視父親的“網瘾”問題之後,郭宇發現,老年群體複雜多樣,更多的老年人是處在“沉迷”和“被抛棄”之間——對一個平台了如指掌,但換一個新的平台,可能就立刻不知所措。
而這和年輕人接觸新事物的過程并無二緻。在不斷推陳出新的技術面前,也難保年輕人中不會有“落伍的年輕人”。
所以對老年人不必一味擔心,王秀梅說,“你對什麼感興趣,自然就會努力學習、摸索,這需要一個過程。”
幾天前,郭大偉剛查看了一個衣架的鍊接,5秒鐘後就接到了一個衣架推銷員的電話。他迅速挂斷,也多了不少防範之心;為了防止自己無節制地刷手機,王秀梅給自己限定,晚上9點必須睡覺;蔣南超說,他明白兒子強調的風險,所以不會給支付寶轉多少錢,就是試一試。
郭宇發現,父親在和家人一起出遊時很少看短視頻,于是隻要周末,就把老人、孩子一起帶到戶外。
《2020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報告中有一條,老年人在某平台搜索次數最多的歌曲是《萬愛千恩》,這首歌裡有這麼一句歌詞,“叫一聲爸媽,能有人回答比啥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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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潇
來源: 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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