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蘇鎮江的長江之濱,矗立着一座岩壁陡峭形勢險固的山,因其位于城北,雄踞險固,遂曰“北固”,據說當年南朝梁武帝蕭衍曾登山北望,中原一覽,豪氣如山,于是題書“天下第一江山”來贊其形勝。其實,這座被梁武帝稱為“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不過是一座五十多米高的小山丘,在中國的名山大川中,遠不能稱為“第一”,但它又确确實實有着非同一般的曆史文化高度,一座北固山,與浩蕩的長江水對視,就是在與浩蕩的中國文化精神對視。
北固山是一座被浸染了鄉愁的山,而這種濃濃的鄉愁,是被初唐文人王灣設定的。
客路青山外, 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 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 歸雁洛陽邊。
——王灣《次北固山下》
作為生活在大唐開元初年的詩人,王灣留下的詩并不多,可偏偏這首《次北固山》讓王灣在群星璀璨的大唐詩人群落中赢得了一席之地。王灣在玄宗先天年間(712年)進士及第的,曾擔任荥陽縣主簿,後由荥陽主簿受薦編書,參與集部的編撰輯集工作,在政治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倒是這期間的一段遊曆成就了王灣的一世文名。據說王灣有段時間經常往來于吳楚之間,為江南清麗山水所傾倒,并受到當時吳中詩人清秀詩風的影響,寫下了一些歌詠江南山水的作品,而《次北固山下》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全詩以對偶發端,直接點題,指出自己的“客路”,就是“青山”——“北固山”。而一進入次聯,就有了非常漂亮的金句:“潮平兩岸闊, 風正一帆懸。” 春潮湧漲,江水浩渺,鼓帆而行,恢弘闊大,一個“闊”字,一個“懸”字,氣韻頓時為之生動;待讀到第三聯,“海日生殘夜, 江春入舊年”又是難得的佳句,一幅江上行舟天将破曉的小景躍然紙上。此後,尾聯的一抹鄉愁便自然天成,“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把人在江南、神馳故裡的飄泊羁旅之情,完全蕩洩于字裡行間。
《次北固山下》一出,便在唐代文壇引發了不小的轟動,尤其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兩句,更是得到當時的宰相張說的極度贊賞,他親自書寫懸挂于宰相政事堂上,以期讓文人學士作為學習的典範。直到唐末詩人鄭谷還說“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由此可見,這首詩的影響是多麼深遠。王灣不會想到,留詩甚少的他,會以這樣一首小詩奠定自己在唐代文壇的地位;而與詩人形成觀照的北固山更是何其幸也,一首意境開闊的鄉愁之作,不僅提升了北固山的知名度,更提升了它的文化海拔。
當然,王灣的詩對北固山是錦上添花,早在王灣之前,北固山便以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而聲名遠播。去北固山,甘露寺和祭江亭是一定要去的,因為這兩處所在已然成為三國烽煙裡特别的愛情注腳。甘露寺雄踞北固山後峰之巅,始建于孫吳甘露年間,故名,《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中,劉備招親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座香煙缭繞的寺院。赤壁之戰後,劉備為壯大自己的實力,遲遲不還當時從孫吳借走的荊州,于是周瑜便與孫權定下美人計,打算将孫權之妹孫尚香作為誘餌騙取劉備來東吳招親,以期乘機将其扣留,逼其交還荊州。不想此計為諸葛亮識破,于是劉備便來了個假戲真做,這樁婚事在吳國太的主持下不僅順利圓滿地定下了,而且最後劉備還使個了金蟬脫殼之計,和孫尚香連夜返回了荊州。“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當後人用這首詩揶揄孫權和周瑜,一座甘露寺,不僅沒有成為上演兵家權謀的舞台,反倒成了一樁美好姻緣的見證。
如今的甘露寺乃是清光緒年間重修的,随着《甘露寺》《龍鳳呈祥》等戲劇曲目的廣泛傳播,甘露寺也為北固山平添了一道愛情的風景。當然,如果說雕梁畫棟的甘露寺見證了劉備與孫尚香的愛情開始,那麼,座落于北固山後峰東側的祭江亭則成為這段愛情的凄傷挽歌。相傳劉備與孫尚香成親回蜀不久,孫權便謊稱國太病危,誘使孫尚香速回江東。孫夫人回江東後發現母親安然無恙,方知是哥哥使計,但這次再想走出江東半步已是絕無可能,隻能終日以淚洗面。當劉備兵敗病死白帝城的噩耗傳來,孫尚香傷心欲絕,在無法赴蜀吊喪的情況下,她隻能走上北固山,在淩雲亭設陳香案,遙祭先夫,萬念俱灰之下,最終跳入滾滾江流。此後,人們為了紀念這位忠于愛情的烈女,遂将淩雲亭改稱祭江亭。你看,一座北固山,就這樣用甘露寺和祭江亭這兩個特别的構建诠釋了一段三國時期的凄美愛情,在紛争殺伐的三國底色中,這段愛情并沒有被湮沒,反而曆經歲月的積澱更加走進人們的内心,體悟中國式愛情,不到北固山,就不算深刻。
當然,最讓北固山這座僅有五十餘米高的小山丘聲名遠播的,還是它浩蕩的英雄氣。在北固山,鐵甕城無疑是其最标志的構建,這座有着1700多年曆史的城池,“周回六百三十步,開南、西二門,内外皆固以磚壁”,不僅是東吳所築的第一座城,更開創了城建史上以江山本身雄險之勢而巧築城垣的“東吳模式”。在這座城牆高固、樓群宏麗的甕城之中行走,你的眼前會跳動出當年孫權與劉備在此商議火燒赤壁時的慷慨之聲,你的耳畔會喧響出當年周瑜訓練兵士時的铿镪之聲,和滾滾東逝一路咆哮的長江水一樣,這座曾經固若金湯的城池其實更像是一個王朝的物化呈示:它卷帶着曆史的悠遠,裹挾着曆史的疑問,經曆着曆史的風雨,也夾藏着曆史的歎息。但無論如何,那股英雄氣卻是永不消逝的,即便它經曆了1700多年的風刀霜劍,城牆早已斑駁,但靜靜地矗立着的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證明,它和同出于北固山上的狠石、溜馬澗一起,呈現的已不單單是東吳兵精糧足一統天下的信心,更呈現出波瀾壯闊的三國時代英雄輩出的曆史剪影。
同樣為北固山的英雄氣韻定格的,是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一座山的物質遺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文字所賦予其的精神密碼。據統計,有關北固山的詩篇多達200多首,大多以三國英雄故事為題,詩人們或憑欄懷古,或遣志抒懷,字裡行間,都少不了對三國氣象的回溯與追念。“英雄恨,赢得名存北府,寄奴今寄何所”這是宋人孫吳會在詠史傷懷;“三方歸漢鼎,一水限吳州。霸國今何在,清泉長自流。”這是唐人戴叔倫在撫今追昔,而在跨越千年的詩篇中穿行,辛稼軒的《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無疑是最具穿透力的。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和南宋衆多追慕英雄、渴求統一的有識人士一樣,一生壯志難酬的辛棄疾,始終沒有等來可以馳騁疆場的的盧馬,隻能将一腔報國之志投入曆史,投向铿镪的文字,“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當辛棄疾登臨北固山,面對浩浩蕩蕩的長江水,灑下兩行落寞的英雄淚,一座山,便有了可以實現時空對接的媒介,便有了可以與曆史對話的通道。
是的,這就是北固山。當鄉愁、愛情和英雄氣共同構成這座小山的生命密碼,登臨山頂見識過三山五嶽的遊人們,誰會說這座僅有五十餘米高的小山不是一座巍巍高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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