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

［日］稻盛和夫 著

曹岫雲 譯

東方出版社

2018年7月第1版

2021年9月第7刷

因戰後日本曾創造過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迹，日式資本主義與日式經營管理一起打包輸出，向國際社會輻射價值久矣。松下幸之助、本田宗一郎、盛田昭夫和稻盛和夫是四位出圈者，被稱為“經營四聖”。按代際排序，前三位分别對應松下、本田技研和索尼三家公司；稻盛和夫算是後輩，對應的是京瓷、KDDI和日本航空三家上市公司，均為世界500強企業。

8月30日下午,大阪梅田站，顯示屏上正在播報日本著名企業家、京瓷名譽會長稻盛和夫去世的消息。稻盛和夫于8月24日在京都家中去世。享年90歲

由于文化傳統，特别是近世以來“德川宗教”（美國學者羅伯特·貝拉語）的影響，日人對公司和工作的觀念迥異于中國人，從日本全國百年老店之多和員工很少跳槽這兩點即可窺知一二。這導緻日本盛産經營管理之學，設置經營學部和專業的大學之多也是全球第一。大神級的經營管理達人何止“經營四聖”，兩隻手都未必數得盡。如我以前就職的日立公司，創始人小平浪平是一位畢業于東京大學工學部的工程師，1910年，他在茨城縣的日立市建了一爿修理廠，起初專為臨近的久原礦業修理馬達，後發展成日本第一大綜合電機公司日立制作所（HITACHI）。我曾十數次帶中國的工業代表團參觀位于日立海岸工廠内的社史陳列館——“創業小屋”，每次都半開玩笑地對他們說：“請大家看一看，這裡的小平博士和咱們中國的小平同志，哪一個更偉大。”莫說創業大佬級的老炮，從日本大會社裡随便拎出一個部長、課長，都能跟你侃上一大通經營管理學，保證有料，且不重樣。不過，或許恰恰是由于早年在日企打工的經曆，我對日式經營管理哲學有種“審美疲勞”，一向不甚積極，長年不碰那類書籍，直到翻開了《活法》。

日文原版《活法》的10周年再版。腰封上寫有中國銷量超110萬冊

稻盛和夫的《活法》問世十八年來，據說僅中文版就行銷500萬冊，已成企業人和上班族的“聖經”。難怪他的粉絲中不僅有王石、任正非、馬雲等商業大鳄，甚至包括已作古的前輩學者季羨林。當然，我讀此書倒不是為了跟風，而是出于兩個理由，一是對稻盛和夫其人傳奇人生的好奇；二是多年前，在東京的書店“立讀”時，文本給我的第一印象：真誠質樸，不官宣，融人生至理于故事中，娓娓道來，毫無雞湯味，确實刷新了我對既往日式經管學的觀感。一種打通了文與理、經與管、日本與西方、科學與宗教，甚至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藩籬，關于人與社會、生命與智慧的超越性思考，或者說白了——整個就一人生哲學讀本。這本小書帶給我的，并非單純的閱讀快感，而是一種久違的大觸動。觸動之後，更令我深長思之。《活法》并非稻盛其人的自傳，但讀過之後，我心中的稻盛和夫像卻因之而變得立體起來。如果讓我大緻勾勒一下的話，我想，主要有三個方面：

2008 年，馬雲在京都拜訪了稻盛和夫

大企業家。在“企業社會”日本，最不缺的就是企業家，堪稱偉大的企業家也可以拉一個長名單。加盟“經團聯”的企業法人有多少？哪一家不是聲名顯赫、坐擁無數專利，以技術和産品服務社會的巨擘？可是，赤手空拳，先後打造京瓷和KDDI兩家世界500強企業。京瓷創建五十三年來，KDDI創建二十八年來從未虧損，利潤率均保持在10%以上，且稻盛從不解雇員工。在七十八歲高齡，又臨危受命，主導巨無霸航空業巨頭日本航空的破産重組，一年時間便使其起死回生，繼而重新上市，并創造當年全球727家航空企業中最高利潤的記錄，利潤率是日本另一家航空巨頭全日空的三倍。有如此實力和驕人業績者，天下能有幾人乎？大企業家，此之謂也。

大寫的人。稻盛和夫起點并不高，甚至可以說相當低。創業之初，“既沒有知識也沒有經驗，根本不知道怎樣把企業辦好，煩惱之餘，我決定，姑且‘将作為人應該做的正确的事情以正确的方式貫徹下去’”。這個意思就是：

不可說謊，不給人添亂，要正直，不貪心，不能隻顧自己等等，無論哪一條都是孩童時代家長和老師教過的——長大成人後忘了的——單純的規範，就将這種規範作為經營的指針，作為判斷事物的基準。

在企業經營方面，我固然無知，但我知道做事違背道德就不可能成功，這也算一種單純的信仰。作為人，是正确還是錯誤，是符合還是違反基本的倫理道德——我把這一條當作人生最重要的規範銘記在心，畢生堅守不渝。

通過“持續努力，變平凡為非凡”，因為他懂得“锲而不舍幹到底，結果隻能是成功”的道理：

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常令人煩躁不安。然而，人生就是“今天”的不斷積累，就是“現在”這一刻的不斷延續，如此而已……不必為将來的成就莫名焦慮，隻要認真過好今天這一天，自然就能看清明天。日複一日，五年、十年以後，就會結出巨大的果實。

京瓷靠技術和産品取得了成功，積累了巨額現金儲備。“泡沫經濟”盛期時，“許多人勸導我投資不動産。其中還有銀行的人，他們見我‘不開竅’，還懇切地教我如何賺錢的奧秘”。但我認為：

隻把土地從左手轉到右手就能賺大錢，天下沒有那樣的好事。就算來錢，那也是不義之财，來得容易去得快。因為我這麼想，所以有關的投資建議一概回絕。隻有額頭流汗，靠自己努力賺來的錢才是真正的利潤——我的信念就這麼單純。

結果，京瓷成為極少免受“泡沫經濟”負面影響的大企業之一。

“敬天愛人”是稻盛和夫一手創辦的京瓷的社訓，也是他一生最為信奉的經營哲學

稻盛是陽明學和江戶時代中期思想家石田梅岩所創立的石門心學的信奉者，認為“利他本來就是經商的原點”。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我頻繁地将‘利他’‘愛’‘同情’等話語挂在嘴上，盡說些‘好聽的話’，于是就有人質疑，在這些甜言蜜語的背後究竟隐藏着什麼目的。但是，我壓根兒沒有利用花言巧語謀取私利的企圖，我不過是把自己的信仰如實地表達出來，并且自己堅持認真實踐而已”。如DDI（KDDI前身）創建不久，稻盛看到企業的發展勢頭，想到公司會上市，遂給一般員工提供認購股權的機會，屆時“就可以用資本收益的方式回報員工們的努力，同時表達我對他們的感謝之意”。但同時，他自己作為創業者，原本可以獲取最大的股份，“但實際上我連一股也沒有。因為在DDI創業之初，我就下定決心，不摻雜任何私心”。

2000年10月，稻盛和夫（右二）出席日本第二大通信運營商KDDI的成立儀式

DDI起步後，稻盛确信手機必将普及，前途無量，便決心進入移動通訊市場。緊随DDI之後，還有一家公司報名參與。但因為信号頻率的關系，除NTT之外，同一地區隻允許一家公司營業。這樣一來，兩家新公司就要把全國的服務區域一分為二。從效益的角度考慮，誰都想争人口基數最大的首都圈市場，雙方很難達成協議。為公平起見，稻盛提議抽簽決勝負，卻遭到當時的行政管理機構郵政省的否決，“他們認為如此重大的事情，用抽簽解決過于不慎重”。眼瞅着，談判陷入僵局。稻盛覺得“沒完沒了地僵持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如果雙方都不肯讓步，移動通信事業在日本就無法順利地開展。”于是，主動退一步，把首都圈和中部圈這兩個最大的市場讓給對手，将剩下的地區留給自己，乃至在公司董事會吃了瓜落兒：“大家都很吃驚，怎麼豆沙餅的餡讓給對方，自個隻吃皮？”稻盛隻好用“損而後得”“輸而後赢”之類的話來說服同仁，“隻要大家共同努力，就能把這豆沙餅之皮變成黃金之皮”：

但是，事業一旦展開，出人意料，我們的業績快速攀升。衆所周知，今天的au同NTT Docomo已成分庭抗禮之勢。

而對于DDI和au的成功，稻盛覺得“無非是‘為世人為社會盡力’的願望獲得了上天的庇蔭”罷了。

為世人為社會盡力，是稻盛的一貫的信念。京瓷迅猛發展，稻盛的個人資産也水漲船高，“但這資産來自社會各方面的支持和努力，我無權将它私有化。社會賜予的财富，或者說社會暫時委托我保管的财産，必須回饋社會，為社會服務”。為此，1985年，他從個人所持的京瓷股票和現金中撥出200億日元，設立稻盛财團，創設“京都獎”，遴選在尖端技術、基礎科學和思想藝術領域作出優異成績和卓越貢獻的人，彰顯其功績，現已成為可與諾貝爾獎相媲美的國際性獎項。

2016年，在京都獎頒獎儀式上發表演講的稻盛和夫

2003年，稻盛和夫被卡耐基基金會授予“安德魯·卡耐基博愛獎”。在曆屆獲獎者中，有比爾·蓋茨、喬治·索羅斯等西方慈善家，稻盛是首位獲此殊榮的日本人。在頒獎儀式上，他再次重申：

我隻是一個拼命工作的人，創建了京瓷和KDDI兩家企業，所幸的是，企業的發展超乎預想，我也獲得了始料未及的巨大财産。……上天賜予的财富應該用于為社會為世人服務，所以我積極從事各種社會公益和慈善活動。

“以利他精神賺來的錢，也要用利他精神花出去”，稻盛謂之曰“求利有道，散财有道”。

“利他”确實是稻盛和夫一生念茲在茲、貫徹始終的語彙。所謂“利他”之心，在基督教是愛，在佛教是“與人為善”。雖然稻盛平時愛用“為世人為社會盡力”的通俗表達，但在他來說，這點其實也是他與佛教的強鍊接——天台宗中有所謂“忘我利他”的說法，稻盛亦真佛者。

1997年9月，在京都府八幡市臨濟宗妙心寺派的圓福寺中出家的稻盛和夫

1997年9月，稻盛在京都的圓福寺出家，法号“大和”。原定6月剃度，但因體檢時查出胃癌，便緊急做了手術。術後兩個月，身體尚未完全康複，“我就以置身俗世的方式，皈依了佛門”——并非佛教愛好者式的迷戀，也不像很多成功人士那樣玩票，更不是真人秀般的表演，而是像普通的佛門弟子那樣，認真修行，做所有該做的：

初冬的寒風中，我光頭戴着鬥笠，身披藍色袈裟，赤腳穿上草鞋，挨家挨戶在施主門口誦經，懇求施舍。從未經曆過的托缽化緣，對我來說是痛苦的煎熬。伸出草鞋的腳趾，讓柏油路摩擦滲出了血，忍着疼痛走了半天，身體就像用舊的抹布一樣，破碎萎縮。

盡管如此，我還是跟比我早出家的修行僧一起，連續數小時堅持托缽化緣。黃昏時分，拖着疲憊的身軀，步履蹒跚地走回寺院的途中，路經一個公園，這時，一位正在打掃公園、身穿工作服的老婦人看見了我們，她一隻手拿着掃把，跑着來到我的跟前，很自然地将500日元的硬币輕輕放進我的化緣袋中。

這一幕深深打動了稻盛，“那一瞬間，一種未曾經驗過的感動貫穿了我的全身，心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幸福感”：

婦人看上去不會是生活富裕的人，給一個修行僧500日元的施舍，卻不見她有任何的猶豫，而且沒有一絲的傲氣。這樣一顆美好的、純潔的心，可以說是我有生65年以來從未感受過的。

稻盛一生馳騁商場，與政、官、财界頻密近距離接觸，可謂閱人無數，卻從這位底層老婦人身上，看到何為慈悲，體味到了神佛之愛，對自己的選擇也更加笃定。

按照稻盛原先的自我規劃，假定生理壽限為八十歲，人生分為三段：第一階段二十年，是從出生到獨立的時期；第二階段從二十歲到六十歲的四十年，是悉心鑽研、奮發努力、為世人為社會做貢獻的時期；第三階段從六十歲開始的二十年，應該是為死亡（靈魂新的旅程）做準備的時期，“如同從出生到踏入社會要花二十年的準備時期一樣，我認為迎接死亡也需要二十年的準備時期”。

2010年2月，78歲的稻盛和夫出任日本航空公司董事長，随後創造了日航史上最高利潤

但這個“人設”在他七十八歲時被打亂，應時任民主黨政權首相的鸠山由紀夫的邀請，不得不再度出山，主持日航重建的事業。因此，其“迎接死亡”的準備工程被耽擱了三年。不過，佛教也有入世的一面，“為世人為社會盡力”正是稻盛終生堅守不渝的日課。從這個意義上說，多了那三年的事功，對稻盛和夫來說，人生變得更加圓滿了。

劉檸：作家，譯者。北京人。大學時代放浪東瀛，後服務日企有年。獨立後，碼字療饑，賣文買書。日本博物館、美術館、文豪故居，欄杆拍遍。先後在兩岸三地出版著譯十餘種。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陳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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