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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見過王佩瑜。

我說的沒見過，是指沒見過真人。看照片和視頻不算數，那些當不得真。

如果沒見過真人，就算你再喜歡她，終究是隔着一層。真喜歡和隔一層的區别不在皮，不在骨，在一口氣。差這一口氣有多重要？你想一下，如果賈寶玉沒見過林黛玉，馬克思沒見過恩格斯，根本不會有偉大的友誼和愛情好嘛。

上海有個導演叫江海洋，有次聊天，說你怎麼知道自己是真喜歡一個人呢？他說這個簡單，我教你個方法：用手捂住心口，看着對方，就問自己一句話，心跳嗎？

一看見瑜老闆，我的這顆老心，嘣嘣嘣就跳起來：這個人太靈了。樣子靈，聲音靈，情境靈。

在《霸王别姬》裡，程蝶衣說京劇的那一口氣，全在情境裡。因為情境，兩三個龍套穿梭，就能分花拂柳，千軍萬馬。舞台上空無一物，站着勾了臉的霸王和虞姬，就演盡了江山美人，悲歡離合。

說到底，所有好的藝術都是心的幻術，而那些能讓人心跳的人，都有給藝術過一口氣的本事，像戲裡的程蝶衣，戲外的張國榮，可遇不可求。

我不懂京劇，也算不上票友，隻覺得上海這個地方有意思，出老生。昔年的“冬皇”孟小冬出生于梨園世家，5歲學藝，7歲登台，14歲的時候就在上海大世界登台，成為十分有影響力的角兒。扮相、作派極帥氣，根本看不出少女模樣，聲音也沒有一點尖窄雌音，天生唱老生的料。

孟小冬

隔了七十多年，又出了個王佩瑜。她也是少年成名，幼時學過評彈，14歲到上海戲校學習，15歲在蘭心大戲院開鑼唱了《文昭關》，梅葆玖先生一把抱住她，說你怎麼唱得這麼好。葆玖先生說：“珮瑜真有點像孟小冬”。

孟小冬留下來的照片不多，看過她的樣子才知道什麼叫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她的臉總是緊繃繃地，一絲笑顔也沒有，眼睛又冷又亮，往人心裡鑽。

1925年，孟小冬18歲，那一年她已經是須生之皇，她遇見了梅蘭芳，他32歲。他們合作了一出《遊龍戲鳳》，至今仍是梨園佳話。

孟小冬和梅蘭芳

2008年上映的電影《梅蘭芳》，章子怡演孟小冬，她和梅蘭芳成親之後，有一個情景：梅蘭芳側身擺出手勢，牆上留下投影，右上方是孟小冬的題字，“你在那裡做什麼啊”？左上方是梅蘭芳的手書，“我在這裡做鵝影呢”。他們真是有過好日子，還留下了一張照片。

電影中，有梅蘭芳與孟小冬對唱《遊龍戲鳳》，梅葆玖先生配唱梅蘭芳，給孟小冬配唱的，就是王珮瑜。

時光也許是有記憶的。當年看《梅蘭芳》的時候，我并不知道王佩瑜，十年後細看瑜老闆的樣子，覺得她像極了孟小冬。我并不懂京劇行當裡的手眼身法，也不知道冬皇一生練了多少本戲，這些瑜老闆可能都沒辦法比了。我說的像，是神似。

王佩瑜帥氣高冷，扮相和做派都像轉世來的人。她脖子修長，挺得筆直，那份傲氣和别人不一樣，别人的驕傲是鋒芒閃耀，瑜老闆不，她硬氣，臉上身上卻淡淡地，磊落明快。這個勁兒，王佩瑜和孟小冬是通的。

1933年9月，在天津《大公報》第一版上，孟小冬連登了三天啟事，單方面和梅蘭芳決裂。據說梅蘭芳曾雨夜登門，來要求複合，孟小冬沒有開門。兩人分手後，孟小冬大病一場，甚至一度皈依佛門，她雖不糾纏，可見這一刀砍得有多狠，她是個對自己格外狠心的女子。

分手時，孟小冬對梅蘭芳說過：我不要你的錢。我今後要麼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後要麼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

和梅蘭芳分開五年之後，孟小冬拜餘叔岩為師，從頭開始學習譚、餘派老生藝術真髓，聲名更盛。但凡“東皇”開戲，必然震動京滬。

孟小冬拜餘叔岩為師

1947年，孟小冬在上海出演《搜孤救孤》，戲票太緊張，著名須生馬連良和香港《大成》雜志主編沈葦窗擠在一個凳子上看了一出戲。沒有買到戲票的戲迷都在家聽話匣子的實況轉播。著名科學家王選回憶，那兩天晚上的上海灘真可謂萬衆空巷。

當年說過的狠話，孟小冬的确都做到了，骨頭真硬。想一想她，心裡要難過的。

算起來，孟小冬是餘派第三代，王佩瑜是第四代。1994年，王佩瑜在香港演《搜孤救孤》，孟小冬的弟子蔡國蘅先生說：“珮瑜一出場，我們就感覺老師回來了。”

孟小冬真能回來嗎？要我說：回不來了。時代人心都不可能回來，所以我們圖的不是過去，是未來。王佩瑜也說：我不要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佩瑜第一。

斷了的是故事，斷不了的是手藝。你在哪兒下功夫，就在哪兒得回報，如同香料，研磨越細，香氣愈烈。京劇那麼小衆，為什麼王佩瑜能圈粉無數？作為一個聲音控，我認真研究了一下她的聲音。

《奇葩大會》一出場，王佩瑜就教了大家幾個京劇的音韻學理論：“驚提”，“怒沉”，“喜展眉”，還引得蔡康永以票友身份現場唱了一句。

不比不知道，蔡康永和王佩瑜最大的差距在哪裡呢？其實那一句“月兒明”唱得還算有闆有眼，可是蔡康永隻要一停頓就換氣，還換得很明顯，這就讓他的聲音顯得很随意，不高級。

等到王佩瑜唱完，蔡康永立即做了個拜服的手勢，高曉松說我也想學這個了，太有意思。的确有意思，學起來也不難。

我分解一下：第一步，開口前，要深吸氣，這口氣吸到丹田。第二步，用氣息托着高音走，氣息就是聲音銀行裡的存款，存款越多，高音越立得住。第三步，喉嚨盡量放松，眉心、後背和脖子用力，這是“頭腔共鳴”的訣竅。

按照這三步來鍛煉，高曉松就能練成王佩瑜。這種嗓音在京劇裡叫雲遮月，開始聽來有點幹澀，愈唱愈嘹亮動聽。

好聲音是可以練出來的。《霸王别姬》裡有一個細節：師父領着年幼的程蝶衣在街上走，聽見賣糖葫蘆的王媽媽吆喝。師父叫蝶衣過來，說你聽，王媽媽使的是真聲，這樣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啞，又費力氣。你記住，學會小嗓發聲，打好了底。

小嗓就是假聲，京劇裡旦角的演唱都是假嗓。而老生的演唱用得是真嗓。無論唱歌還是唱戲，功夫好的人都要練到真嗓與假嗓自然轉換，這樣才能讓音域寬廣，高低音運轉自如。在這個技巧上，王菲和王佩瑜是通的。

昨天晚上一時興起，我到QQ音樂裡搜了一下王佩瑜，果然搜到她的單曲，《春水誤》。通常來說，京劇演員唱歌往往有戲味兒，如果歌唱多了，對京劇發聲同樣會有影響。可是唱歌的王佩瑜和那個老生王佩瑜完全不像一個人，她聲線溫柔，中音甜美，我暗自猜測，瑜老闆也許學過聲樂。

瑜老闆經常開京劇公開課，她可以花一個小時教會大家唱一段戲，很多人說京劇原來并不難，這不是跟在KTV唱卡拉OK一樣容易嗎？實際上京劇是學會容易，唱好真難。

即便是創造一朵小花，都需要漫長時日的工作。京劇是這樣，唱歌是這樣，練好聲音也是這樣，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一個人自己雕刻自己，石屑激烈迸飛，血肉模糊，直到把自己漸漸雕刻成心中那尊佛像。這就是成長。

如果王佩瑜一直沒有發胖，我和她終究要見面的。

你在哪兒下功夫，就在哪兒得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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