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節幾天前,一輛中型卡車開進北京市海澱區複興路11号,停在原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前。車上下來的漢子操一口山東土話,指名道姓要找叫黃一鶴的人。
此時在央視大樓裡,50歲的節目導演黃一鶴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第二屆春晚直播。
一年前由他導演的首屆春晚準備倉促:正在播新聞的趙忠祥臨時被叫來當開場主持,整場直播隻有5台攝像機、節目單都沒有,卻仍然大獲成功。當晚四部用來點播節目的電話被打爆,不得不請來消防隊降溫;第二天,節目組收到大量觀衆激動來信,向中央台緻以最高誇獎。
馬季姜昆師徒主持首屆春晚
一戰封神後黃一鶴正要再大展拳腳,卻在預算問題上犯了難,于是第二屆春晚正式開始面向全社會征詢廣告。
來自山東濟南的康巴絲鐘表看到了商機。第一屆春晚之後,主持人劉曉慶當晚着裝的仿制品“曉慶衫”火遍全國,這是多牛的宣傳效果?
就這樣,一輛貨車載着3000隻鐘表從山東開到北京,康巴絲成了春晚第一家贊助商。随着新年零點響起,“康巴絲,為您報時”的廣告詞傳遍大江南北。
1984年央視鼠年晚會一舉奠定了春晚除夕夜符号的地位。除了陳佩斯、朱時茂的《吃面》和張明敏演唱的《我的中國心》成為重播無數的經典,也留下了許多沿用至今的傳統,比如它之後每一年都在李谷一的歌聲中謝幕。
如今,《難忘今宵》依然是春晚的保留節目。曾贊助春晚9年、名副其實的“春晚之鐘”卻幾乎消失在人海。
01
浮沉
1997年底,周家琮上任康巴絲黨委書記兼董事長。報道第一天他什麼都沒幹,來要賬的人士絡繹不絕,拿着條子的法院、銀行和企業職工擠滿辦公室,新任董事長頭都大了。
當時,康巴絲債務上億,負債率達到152%。會計室裡放着數千萬呆壞死賬,還欠着全體職工整整7年養老保險。
從1984到1993,10年間康巴絲9次成為春晚贊助商。它的廣告詞一度成為脍炙人口的流行語。
借助春晚獨一無二的帶貨能力,1987年康巴絲産量達到126萬隻,成為國内第一個年産過百萬的鐘表企業。1991年,康巴絲年産量增至200萬,營收破億。
十年之間産量翻了将近20倍的鐘表龍頭,怎會在短短6年後就淪落至此?
康巴絲的故事說來話長。
19世紀70年代末,國企濟南鐘廠和大集體企業濟南表廠合并為濟南鐘表廠。1981年,濟南鐘表廠将日本石英技術引進到國内應用于時鐘生産,此舉轟動業内。
由濟南鐘表廠設計而成的“康巴絲”鐘投産第一年就創下年産14萬隻的記錄。上了春晚後,康巴絲更是一舉打響全國範圍内的知名度,一如席夢思之于床墊,從此成為石英鐘的代名詞。
頭頂“全國第一鐘企”的光環高歌猛進,康巴絲創下無數記錄。這麼一家優秀企業,未來發展本該擁有無限美好的想象餘地,但命運就是如此,往往不留情面。
康巴絲首先在商标問題上鑄成大錯。上世紀80年代前後,濟南鐘表廠并不擁有出口經營權,康巴絲銷往國外時必須經由山東省輕工業品進出口公司。
為了方便産品出口,1979年,該公司将“康巴絲”商标拿到國家工商局申請注冊成功,然後在1984年與濟南鐘表廠簽訂了10年康巴絲商标獨家專用合同。
10年之後,隐患引發重疾。
1997年,在濟南鐘表廠沒有及時續簽合同的情況下,康巴絲的經銷商之一濟南亨得利鐘表眼鏡公司花3萬元買下“康巴絲”商标3年使用權。
濟南鐘表廠此時方才反應過來,火急火燎續簽了3年“康巴絲”商标使用權。但為時已晚,中國從此有了兩個康巴絲。
“真假美猴王”大打出手,外省盜版商此時趁虛而入。一時間群魔亂舞,多達60家質量低劣、魚目混珠的康巴絲充斥市場,“春晚之鐘”多年建立起的品牌美譽度蕩然無存。
其次是經營問題。
一方面,康巴絲在春晚一炮而紅後馬不停蹄開始擴産,大量石英鐘前赴後繼流向國有商貿流通企業。
另一方面,90年代石英鐘技術開始泛濫,疊加高檔表生産企業湧現,行業競争越發激烈。石英鐘利潤被壓縮,濟南鐘表廠因此被拖欠了高達數千萬元呆壞賬。
擺在周家琮面前的,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02
重生
90年代,濟南市和平路和山大路交叉口東南角是康巴絲,隔着一條道就是濟南輕騎在和平路34号的總部大院。
看時間用康巴絲石英鐘,洗衣服用小鴨洗衣機、出門騎輕騎摩托車,是一代濟南人的共同記憶。曾經,它們是山東大地三顆最耀眼的明星。
英雄聯盟有句台詞,“我曾踏足山巅,也曾進入低谷,二者都讓我受益良多”。說起來容易,但要曾經的王者接受今後的平庸,需要多大的勇氣?“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康巴絲把自己從泥潭裡拔出來,扔到了江東。
1997年春節,新任董事長周家琮頂着重壓給全體職工發了200元過節費,半年之後,還清了欠下的養老保險。周廠長仁至義盡,職工再無理由抱怨,總算恢複了正常生産。
剩下的就是解決商标麻煩。一年内,周家琮在濟南和青島之間跑了近20次,終于在1998年4月,和山東省輕工業品進出口公司簽訂了“康巴絲”20年獨家使用權的合同。經過持續争取,兩年後,濟南鐘表廠以90萬元代價把自家商标所有權永久買斷。
困擾了二十多年的心結終于解開,但石英鐘呼風喚雨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春晚贊助商變成了哈藥六廠和美的,康巴絲不再為全國人民報時,它的使命從稱霸變成了求存。
在選擇轉型之路時,康巴絲從曆史中找到了正确答案:專攻技術。
2005年,康巴絲生産出國内第一隻透骨鐘,獲得該産品5項專利;2010年,康巴絲開始引進日本技術研制電波表。這是第五代計時鐘表技術,精确性号稱三千年不差一秒。
2012年,四川廣元爆出高考考場時鐘慢半個小時的烏龍新聞。有心人發現,原來悄然之間,康巴絲的電波表已經挂上了山東、遼甯、安徽等十幾個省份的高考考場。
拿到教育部門訂單隻是一部分,近幾年,康巴絲的年産量最高突破500萬隻,已然超越當年巅峰時期的成績。
2018年,康巴絲被工信部評為國家制造業單項冠軍産品,當年收入約1.7億元。從瀕臨破産到破繭重生,這其中要經曆怎樣的磨難,外人不得而知,但想必不會輕松。
同城的小鴨也改寫了命運。從生産洗衣機到拓展汽車裝備業務,董事長一句“小鴨還活着,而且在剛強地活着”令多少圍觀者感慨不已。它或許和康巴絲一樣再也達不到曾經的高度。
但活着就是一種成功,不是嗎?
大談精神、思想不免浮誇,隻有看到這些墜落後拼命活下來,再掙紮着活出個樣子來的企業,人們才願意相信所謂孔夫子賦予這片土地的氣節,不是一句虛無的空話。
03
北方
康巴絲的故事到此其實已經告一段落,但在回顧這段傳奇時,有一個問題總是困擾着我:山東究竟是強還是弱?
康巴絲第一次贊助春晚的1984年,山東正處于GDP全國三連冠的曆史進程中。當時光一個濟南,名企之多就令人眼花缭亂:
比如重工業有濟鋼、二鋼、重汽黃河,化工企業有裕興化工廠、山東化工廠、齊魯制藥,電子企業有山東無線電總廠和濟南無線電。
輕工業有國棉一廠到七廠、一建到四建、東方紅水泥廠,食飲有白馬山啤酒廠、蘆筍罐頭、趵突泉,家用品牌裡輕騎、白鶴、紅雙喜、小鴨、康巴絲都赫赫有名。
然而三十年之後,除了小鴨、康巴絲等還在堅持,重汽、齊魯制藥等大而不倒之外,其餘或默默無聞,或作為落後産能被淘汰。
所以山東經濟沒落了嗎?其實不然。
如今,山東GDP雖然與廣東、江蘇有3萬億以上的差距,仍然常年位居全國第三。單看經濟總量,問題不大。
再看看人口,畢竟經濟是由人創造的。
七普數據顯示,廣東和山東是唯二人口過億的省份。與六普相比的人口增量,廣東全國遙遙領先,超過2000萬。山東隻有570萬,但在全國排名前四,僅次于廣東、浙江和江蘇。
似乎沒啥問題?也不盡然。
從人口比例來看,在0—14歲、15—59歲和15—59歲三個年齡段,廣東的人口占比分别是19%、12%、69%,山東則是19%、21%和60%。
這就有點意思了,不過對比還不夠懸殊。如果加上後者三個年齡段人口與六普數據相比的增減情況:上升3%、6%和下降9%,會更加一目了然。
作為經濟大省和人口大省,勞動力卻在外流,看似有點别扭,仔細一看山東的經濟結構,其實合情合理。
從公開數據來看,2020年,山東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和服務業營收分别為2136億元和177億元,另外農林牧漁業總産值578.6億元。
并且在山東的工業産值中,常年居高不下的也是重化工業等傳統産業,比重超過70%,原材料産業占比40%以上。換句話說,這是一個象背上的大省。
山東國企林立,但上市公司隻有廣東的三分之一,進入新世紀後,沒有出過一家全國知名的互聯網企業。然而,山東已經是北方經濟的至強者。
春晚贊助商的變遷也透露出類似的信息。
2002年之前,天津的海鷗手表,山東的康巴絲和孔府宴酒,哈爾濱的哈藥六廠,湖南的步步高,川渝的沱牌、太極集團先後登場。
2002年之後,廣東的美的、騰訊,江蘇的洋河,浙江的阿裡之外,隻剩下北京的百度、快手和京東。
從國企到民企,從工業到互聯網,從北方到南方。一條有迹可循的暗線牽引着年輕人進行世紀大遷徙,決定他們往何處去的從不是引進和落戶政策甚至房價,而是工作機會。
在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看來,北方已經化為烏有。
04
結語
《長津湖》最後,胡軍那兩句山歌一唱大家就明白了。看你長得寬鼻闊口、五大三粗,果然是個山東人。
“人人那個都說,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好風光孕育了無數人才,自古以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将,信有之。”
但更珍貴的是齊魯大地從不乏進取精神。曆史上,管仲變法和1983年的改革開放造就了山東曆史上兩次高光時刻。
如今,山東得天獨厚的農業和礦産資源決定了強悍的工農産業發展,但從2019年喊出向南方學習口号和早就開始的新舊動能轉換來看,它并不滿足于目前的定位。2020年,山東第三産業比重增長到53.6%,遠超第二産業的39.1%。改革已見成效,靜待未來發展。
康巴絲和春晚的故事已成曆史,卻留下了堅韌、奮進和不服輸的美名,這是整個山東乃至北方的縮影。
北方永遠不會化為烏有,隻要人們依然還沒放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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