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導演黃信堯眼中,大佛是大家尊崇的、不容懷疑的象征。但兇殺案就發生在大佛眼前,屍體可能被藏進大佛,影片始終沒有明确交待。兇殺案改變了角色的命運,大佛卻順利出廠,按部就班地為善男信女所膜拜。(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于2018年4月26日《南方周末》,原标題為《“他們其實是存在的,隻是你忽略了” 電影《大佛普拉斯》中的底層人生》)
2014年,黃信堯導演的短片《大佛》入圍金馬獎最佳短片,沒獲獎。幾天後,他接到評審鐘孟宏的電話:願不願意把它發展成電影長片?
鐘孟宏的電影以強烈的個人風格著稱,他一個月前看到《大佛》就有意接洽,為避嫌,特地等頒獎後才聯系。“他說制作上很粗糙,可是故事原型蠻有趣。”黃信堯回憶,“他知道我沒錢、沒背景,說他的公司會負責一切。”
劇情梗概依舊,講一尊佛像背後的社會百态。新片的名字考慮過“長佛”“巨佛”“XL佛”,正巧iPhone6 plus推出,“啧,從美國捎來的訊息”,黃信堯就借來了“大佛plus”,諧音“大佛普拉斯”。
“各位觀衆朋友大家好。”影片剛開始,導演的聲音就出現,接下來“三不五時出來講幾句話,宣傳一下個人的理念,順便解釋劇情”。
電影主人公菜埔和肚财是對好友,一個門衛,一個收廢品。倆人閑來無事,偷看菜埔老闆的行車記錄儀,意外發現了佛像前的殺人案。
2018年4月15日,《大佛普拉斯》獲得第37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兩岸華語電影”獎。前一年台灣金馬獎,它也獲得五項大獎。“最佳新導演”黃信堯當時44歲,入圍者中年齡最長。他拍了20年紀錄片,遇見過形形色色的菜埔和肚财。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那個下午,黃信堯遇見一個自稱在市中心種菜的人。他跟去攀談,發現對方在一片已廢棄的軍用土地上,真的種出兩平米的九層塔。
黃信堯常提及另一次偶遇。海邊小吃攤,鄰桌一個工人訓斥另一個,不該對老闆唯命是從,“老闆吃肉,我們好歹也喝一下湯”。
“我很好奇,他們那連湯都沒得喝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對我來講,他們就是肚财和菜埔。”黃信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不經意的時候,會完全忽視他們的存在。他們其實是存在的,隻是你忽略了。”
肚财和菜埔發現兇殺案後,四處求神拜佛,甚至找到一座“中正廟”,才知道“連蔣公都有人在拜”。現實中這座廟位于台灣苗栗,因其簡陋空洞,電影中調侃這是“走極簡風”。黃信堯認為影片并非批評宗教,意在質疑不可挑戰的權威與人的主見缺失。(資料圖/圖)
“大佛”确有其事。有次黃信堯去工廠拍片,見到一尊巨大的銅質佛像,足有三四層樓高,“第一個念頭就是,這裡面裝的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
2014年,核能、軍中人權、食品安全……衆多社會問題屢見台灣報端。“這個地方好像出問題了,好像沒有人在管,我想到底發生了什麼。”由此,黃信堯決定寫一個“隐喻台灣社會現狀”的故事。
“大佛就是我們尊崇的、不容懷疑的象征。”黃信堯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我們通常會相信大品牌的食品,結果大品牌反而有問題,不老實;你就會覺得原本我們相信的東西(不可信),就像我們相信大佛一樣。”
黃信堯去租漫畫,聽見老闆問一位熟客為什麼很久沒去。對方回答,幾個月工廠沒加班,不敢去,在家看電視更省錢。“最後他租了幾本小說,大概二三十元(注:指新台币,1新台币約合0.21人民币)吧。這社會到底是什麼狀況,一個人生活壓力大到連二三十元都花不起?”黃信堯自問。
電影裡,菜埔在警衛室值夜班,肚财常找他串門,拾便利店丢掉的便當作消夜。肚财飾演者陳竹升形容:“兩個無能的人,彼此依靠,人生僅存的支撐。”
菜埔、肚财是極普遍的名字,都取自黃信堯身邊人。台灣南部,姓蔡的人綽号總是“菜埔”,姓杜或名裡有“财”,就叫“阿财”或“肚财”。兩個人讨論起名字:“你老闆叫啟文(Kevin),我叫肚财,差那麼多。”“等我有錢,我也要找一個人幫我取一個英文名字。”
深夜,在狹小的警衛室裡,肚财突發奇想,要看老闆的行車記錄儀解悶。“它是一個非常巧妙的東西,鏡頭對着車外,可是聲音卻是錄車裡面的。”黃信堯自己安裝行車記錄儀時,有了這個構思。啟文的車一路向前,開過馬路、隧道、酒店,聲音記錄着他的風流韻事。
因為經費不足,《大佛》使用了黑白畫面,道具隻有鐵、木頭和塑料,無法造出銅制佛像,黑白畫面正可以掩蓋材質的區别。《大佛普拉斯》想延續短片營造的“電影精神與時空”,于是肚财和菜埔的世界是黑白的,隻有行車記錄儀才配得上彩色。黃信堯在預告片裡講道:“有錢人的生活是‘卡樂佛’(colorful,彩色),沒錢的人隻能在旁邊拍手喊‘萬得佛’(wonderful,極好)。”
黃信堯認為,老闆黃啟文的角色代表“一種男性的想象”,“身旁美女圍繞,名車啊、功名利祿啊,潛意識一定會有”。但與其他官員商人在洗浴中心玩樂時,黃啟文變成了角落裡的那個,“地位是比較卑微的,他在那邊就是菜埔”。他有妻子,但身邊情人不斷,“借由這種跟女性的交歡來證明自己”。
衆多情人中,葉女士認真了。她糾纏黃啟文,招來殺身之禍。肚财和菜埔看見了這一幕,不敢看下去,關掉了行車記錄儀。
電影始終沒有明确交代,大佛裡是否藏着屍體。“你有看到他把她打成重傷。你有看到裝進大佛嗎?沒有。你有看到,但是你沒有看完;你有聽到,但是你看不到。就像大佛一樣,大佛隻是一個形體。”黃信堯反問,“都是一種揣測,網絡社會不就是這樣的嗎?”
兩人沒報警,四處求神拜佛。肚财最終死于真相不明的車禍;殺了人的老闆卻安然無恙,警察找他談話,政客朋友立刻盛氣淩人地把他保出來。凡此種種,肚财生前就看透了:“人家有錢人出來社會走跳,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
肚财死後,警方封鎖了現場,地面留下一個白粉筆标記的屍體輪廓。他的流浪漢朋友釋迦騎自行車到處亂逛,導演旁白又出現了:“我想他應該是慢慢理解,肚财現在死了并沒什麼不好,起碼在他死的時候,在地上還能畫出一個人形。像他這種孤獨的流浪兒,應該是死了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
朋友們為肚财送葬,一張他的照片都找不到。好在他生前被警察拘捕過,上了社會新聞,朋友把畫面截圖放大充作遺照。照片裡,肚财的臉被摁在水泥地上,龇牙咧嘴。
一位朋友告訴黃信堯,自己的舅舅就這樣,意外過世,唯一能找到的照片是二十多年前的家庭大合照。“你能想象有人沒有手機,沒有一張自己的照片嗎?”黃信堯說,“我前幾個禮拜才在台中的山區遇到一個人,在一個雜貨店前面跟他聊天。他說他沒手機,也沒有自己的照片,四十幾歲,一個人自己住,出過車禍,腦袋也有點不靈光。”
“真正的絕望,是無法翻轉,社會底層的人無法有翻轉的機會。好好念書嗎?之後呢?還不是在幫人家數錢。階級根本沒什麼流動。”黃信堯曾對媒體說,“你的人生沒有翻轉的可能,你這輩子能做的,就隻能去廟裡拜拜,祈求下一輩子會更好。”
2017年6月,《大佛普拉斯》作為台北電影節開幕影片,首次公開放映。身旁觀衆樂不可支,黃信堯卻緊張得笑不出來。有人告訴他,片中饒舌的導演打破了“第四堵牆”,那能使觀衆同劇情之間保持距離。
“打破什麼牆?沒有想過這些事情。”黃信堯沒學過電影,頭一次聽說這個概念。
黃信堯生長在台南,在工廠、泡沫紅茶店、傳播公司打過工,當過汽車業務員,還主持過廣播電台的電話交談節目。他為台南的區“議員”候選人開過競選宣傳車。兩個月時間,早八點到晚九點,“在大街小巷一直繞”,喇叭重複播放候選人的名字和号碼,聽音樂也不行,太吵。
“真是超無聊,現在回想我都佩服自己可以做那個工作,我更佩服以那個為工作的人。”黃信堯回憶。學紀錄片時,攝像機和每卷180新台币的磁帶他都買不起,隻好請假去一個政治人物的競選總部工作攢錢,看盡政治生态。
電影拍攝到後半程,剛巧下了大雨,刮倒了文化公司的屋牆。菜埔為解決漏雨,去“副議長”那裡領了一件選舉後沒用的廣告帆布,蓋在屋檐上。帆布上“副議長”笑容可掬,配着廣告詞“一張票一世情”。導演解說:“我想‘副議長’不但重情重義重粉味,為民擋風擋雨也跑第一。”
黃信堯拍攝了九部紀錄長片,陸續獲得島内外影展肯定。不過他的工作機會十分有限,每年拍一兩支小廣告,一部紀錄片,“常常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
2005年,黃信堯拍出了《唬爛三小》,記錄自己和幾個高中好友最近七年的生活。他在拍攝時讓麥克風穿幫,“刻意讓觀衆意識到攝影機的存在”;忽然讓同學們情景“重演”,大家一邊配合一邊笑,演得非常不自然,“要讓觀衆發覺這是演出的”。他總在探讨真實與虛構的關系。
“這個紀錄片很精彩,精彩在于那些生活的不堪。”片中一個同學有點“好色、愛花錢”,黃信堯理解他,因為“人生總是會有迷惑的時候”。但他害怕,電影播出後,觀衆會對人物産生偏見。
作品得到了贊譽,“我撷取他們的靈魂,來完成我的影片,可是我的影片對他們一點幫助都沒有。”黃信堯自省道。他此後拍攝的紀錄片多以地理與風光為主題,盡量避免有特定人物。但他仍想講故事,就嘗試虛構類,因為劇情片沒有“角色的問題”。
黃信堯不會寫劇本,找一位學姐幫忙,合作出一部,申請台灣的短片輔導金,第一階段審核都沒過。隔年有了《大佛》的構思,他不好意思再找學姐,照着劇本格式自己謄,“沒中的話,都不能給人家錢,果然真的也沒中”。
2013年夏天,黃信堯受邀到北京授課,在後海喝茶時完成了劇本大綱。他報名侯孝賢主持的金馬電影學院,想學劇情片課程。那年他40歲,将将避過年齡限制,卻再次落選。
短片隻拿到“高雄拍”影像創作獎助計劃的50萬新台币資金。黃信堯猶豫,他向鄭文堂導演咨詢,得到的意見是:“應該去拍,不要等。”
短片劇組如雜牌軍,淨是各路朋友,學弟學妹。“黃啟文”是研究生同學,“葉女士”在劇組當梳化助理,拍攝租用工廠,房東還客串了群演。
陳竹升是黃信堯當時唯一認識的演員,兩人曾在公關公司共事。菜埔扮演者莊益增也是老友,是出身屏東蕉農人家的紀錄片導演。兩人外形“瘦瘦的,弱弱的,要說他們是loser也沒有人會不相信”。
“導演和我們都算很‘台灣’的孩子,所以有些情調、價值觀,甚至憤世嫉俗的點,有時候講兩句話彼此就能聽懂。”陳竹升說。
2014年短片開拍不久,管理經費的制片不辭而别,跑去參加社運,劇組空轉許久,超支嚴重。黃信堯賣掉自己的車子和工作室,湊出八十多萬新台币,才把短片完成。
拾荒者肚财難得的閑暇時光。導演黃信堯把自己的期望寄予了片中的流浪者釋迦:“逍遙自在,自由自在,你不用賺錢,也沒有人管你,怎麼來怎麼去,那是我向往的生活,那是自我的投射。”(資料圖/圖)
到《大佛普拉斯》,班底就不成問題了。鐘孟宏帶來了自己上一部電影《一路順風》的團隊,影星戴立忍飾演黃啟文,音樂人林生祥負責配樂。他告訴媒體:“我們沒想過會賺錢,我說靠他這片子賺錢,會很辛苦啦!”
黃信堯視鐘孟宏為導師。他學習劇本的标準格式:時間、地點、人物,每個場景前标三角形符号。寫了開頭三五分鐘,他拿給鐘孟宏看。“幹嗎寫那個三角形?”鐘孟宏問,“寫劇本就是寫你想寫的,幹嗎管别人怎麼寫!”
鐘孟宏把《一路順風》的劇本拿給黃信堯,薄薄十幾頁紙。“這個也可以拍成電影啊?”“可以啊!”
創作劇本一年,黃信堯時有擔憂。他擔心人們認為電影攻擊佛教,擔心女性角色扁平,會招緻女性主義者攻擊。鐘孟宏又發話:“拍電影要想這麼多的話,那我們什麼事都不能做了。”黃信堯漸漸明白:“我們并不是要拍一部讨喜的片子,我們是想拍一部好的電影。”
獨具風格的旁白也出自鐘孟宏的建議。黃信堯常在紀錄片裡這麼做,但顧慮用在劇情片會“很奇怪”。鐘孟宏規勸:“反正這就是你的第一部片,你的故事,又是黑白的,又是新導演,你又沒有壓力,你就把你會用的旁白拿來用啊。”
鐘孟宏後來說,“黃信堯就是很會‘畫虎爛’(注:胡言亂語),講話很無厘頭,但他就是有種文學性。”劇本開發後期,他怕自己介入過多,不肯再看劇本。他們常在公司附近吃飯聊天,口頭探讨。
黃信堯原本設計的結局裡,肚财和菜埔都死了。鐘孟宏認為太殘忍,建議留下一個,結果菜埔活了下來。“菜埔要照顧他媽媽,肚财無牽無挂,他的死是成全菜埔。”黃信堯改了劇本,“我覺得他的走才有意義,因為他在成全另外一件美好的事情。”
生生死死間,電影悲喜交雜,陳竹升曾引用一句話評價:“悲劇加上時間就變喜劇。”黃信堯以前常聽人告誡,電影要動人,“讓人家熱淚盈眶”。他反問:你有談過戀愛嗎?分手難過嗎?現在回想還難過嗎?
“你當時很難過,可是經過時間和經曆,回頭看會想笑。”黃信堯說,“那個笑是一種釋懷,也是對自己的嘲笑。”
在黃信堯眼中,越底層的人越善于自我嘲弄,中産往往更拘謹:“如果生命一直想不開的話,你怎麼過下去。人活到那麼卑微的時候,為什麼他還要活着?他們必須要釋懷,才得以繼續過原本的生活。”
肚财最喜歡“夾娃娃”,面無表情地對着鏡頭解釋:“夾娃娃很療愈啊。”出事後,菜埔去了他家,一個飛碟般的房間裡,擺滿夾回來的娃娃。導演旁白道:“我想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夾娃娃是黃信堯多年的愛好,他的車裡和家裡囤積了大量娃娃。他形容自己的技術“沒有那麼厲害,但也不會夾不到”,由此生成“一種療愈感”。
最近一年,黃信堯發現台灣的娃娃機莫名多了起來,反而興味索然:“太多人夾,不好,沒有療愈的感覺。”電影上映後,他四處參加影展,怕娃娃積灰,把它們收進了袋子。
2018年4月,《大佛普拉斯》在紐約放映,北美發行商帶黃信堯參觀了自由女神像。電影裡頭,兩人偷聽到,黃啟文吹噓自己在紐約的讀書經曆。菜埔問,“什麼是紐約啊?”
“美國那個紐約啊,在港口站一個女的,手拿着火把,戴一個浴帽。”肚财信口回答。
放映時,觀衆提問:拍電影是否為了改變社會,比如呼籲關注弱勢群體?剛開始拍紀錄片時,這是黃信堯整天思考的問題,他和朋友辯論,認為紀錄片應該是創作而非工具:“我并沒有企圖從電影裡面改變這個社會,我沒有那麼宏大的理想。”
“沒有,我沒有這些想法。”黃信堯仍舊這樣回答。
黃信堯還給自由女神像拍了照。“可以回去給肚财、菜埔說,自由女神長這個樣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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