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與做到之間,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但若做到,哪怕隻有一張餐桌的長度,也是了不起的成績。
《紅樓夢》裡賈府老少圍坐一起吃喝多少次?說“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恐怕也是少了;但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卻罕見地吃了一次“盒飯”。寶玉見賈母與王夫人等商量給史湘雲“還席”之事,便說:“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别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别緻?”賈母一聽就說“很是”。廚房就得到指令:“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着人數,再裝了盒子來……”大觀園“盒飯”就此問世。
民以食為天,“盒飯”隻是形式;“合食”還是“分食”始終是個問題。戰國時的人們吃飯時席地而坐,用塊木闆當菜案,靠座位高低與大小顯示尊卑高低。公元前221年燕國太子丹請荊轲吃飯,兩人食案高低、菜式相同但各吃各的;成語“等案而食”就有禮賢下士的意思。故宮所藏《韓熙載夜宴圖》描繪五代時的南唐名流聚會就是各人面前桌上放着八盤果品佳肴,成為早期“分食”的珍貴“寫真”。隋唐以後工匠能制作美觀、舒适的大桌高椅,杯盤碗直接擺放桌上,人們可方便地起立走動,就有圍坐一起 “同吃一盤菜,同喝一碗湯”大快朵頤的“合食”餐飲。長輩給小輩夾菜是“愛幼”,小輩給長輩盛湯是“敬老”,杯盤碗勺叮叮當當中洋溢的親情友情便有“酒不醉人人自醉”。而各吃各菜,各喝各湯的分食便難免有些冷豔、呆闆,令菜、湯寡味很多。合食曆久不衰,成為主流吃飯模式。
早年農村生活,吃飯時七八個人各捧個搪瓷盆蹲地上,七八雙筷子一起到中間那盆白菜燒土豆裡攪和,甚至有就一個飯碗喝粥,你喝這邊我舔那邊的。那時年輕氣盛,物質條件窘迫,沒法講究;以後有的“發達”了,隻要還認“曾在一個盆子撈過菜”就是患難兄弟。上世紀70年代,工廠有老阿姨專事發布小青年“談朋友”公告,依據就是這兩人在食堂一起買菜,面對面吃飯,還偷偷摸摸你夾我一筷菜我還你一筷肉。那時不知有更形象的“對食”一詞。上世紀80年代吃自助餐是件很有面子的事,不會用刀叉便拿雙筷子端個盤子在一個個方鍋子間遊蕩;找到心儀三文魚時卻已清盤,朋友慷慨地夾一筷子,“拿點去”。
合食與分食“争鋒”,早已不是吃飯那點事了。某明星和妻子在聚會上各吃各菜,坊間就有“形同路人,恐已婚變”的八卦。隔壁李阿姨兒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到了飯點李阿姨一面煎炸蒸炒一面不停張羅:吃吃吃。而姑娘卻微笑着從包裡拿出湯勺、筷子。李阿姨心裡那個不爽如鲠于喉,隻能靠數落兒子出出氣;但聽兒子說“幽門螺旋杆菌感染比例高,就是不分筷子引起的”,方才吓得一身汗。
大疫當前,“合食為體、分食為用”的道理誰都明白,做起來就有點難。那天吃晚餐時老婆特意放了雙公筷,等吃完,公筷成了私筷,私筷成了公筷。就像那天大觀園裡“盒飯”吃得好好的,賈母見劉姥姥憨厚有趣地賣乖,便把自己的菜給了她吃,“又命一個老嬷嬷來,将各樣的菜給闆兒夾在碗上”——還不如上來就“合”一起的。
不記得誰說的,知道與做到之間,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但若做到,哪怕隻有一張餐桌的長度,也是了不起的成績。(陳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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