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相面算命的情節,從某種意義上說明算命相面是古代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内容,婚喪娶嫁、生老病死、财色禍福都與之相關。
明代奇書《金瓶梅》中有多處寫到相面算命的内容,如第二十九回、六十一回、九十一回、九十六回等。其中規模最大、寫得最正經的是第二十九回吳神仙為西門慶一家相面說命的情節。
這個吳神仙是“守備府差人”送來的一位相面先生,自我介紹:“貧道姓吳名奭,道号守真。本貫浙江仙遊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遊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
西門慶問他:“會那幾家陰陽?通那幾家相法?”
吳神仙自稱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教人愛世财,随時住世。”
西門慶聽到之後,益加敬重。書中還描寫了吳神仙的容顔、裝束:“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黃絲雙穩統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威儀凜凜,道貌堂堂。身如松,聲如坐如弓,走如風。”
從書中對吳神仙的描寫和叙述之詞看,作者似乎對這位神仙特别尊重。我們知道,《金瓶梅》中多有調侃戲谑之筆,如寫太醫趙龍崗:“我做太醫姓趙,門前常有人叫。隻會變杖搖鈴,那有真材實料。……的錢味胡醫,圖利不圖見效。尋我的少吉多兇,到人家有哭無笑。”這顯然是一味戲谑,大不敬也。
然而對吳神仙卻未有半點微詞,雖然在紫虛觀出家,紫虛乃子虛之諧音,未必實有此觀,但事實如此,原無貶義,可見在作者的心目中把下面即将要告知的相面之辭是視為重要内容對待的。
那吳神仙為西門慶一家相面算命,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呢?
這次相面是一次關于人物性格及今後命運的“氣象預報”。
吳神仙共為西門府中的九個人相了面:西門慶、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龐春梅。
從書中的結局可證,這些人物的命運性格及人生道路等許多情況,基本上都合乎吳神仙這次相面算命中所說的内容。“雖不說是句句準,但是個個準”。
先看吳神仙對西門慶的判詞:“頭圓項短,必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又說他“黃氣發于高曠,旬日内必定加官:紅色起于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
雖是奉承他,但又為事實所應驗。對于西門慶的厄運,吳神仙也做了提示:“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魚尾多紋,終須勞碌。眼不哭而淚汪汪,心無慮而眉縮縮,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又說他“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風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财”;“淚堂豐厚,亦主貪花;谷道亂毛,号為淫抄……”說得頗為直截了當。尤其是“自足歡娛”、“必然多耗散”,預示了西門慶的命運。
“耗散”是“房中書”常用的術語,指男人縱欲過度,耗精損陽。按“房中書”的理論,“多耗散”的結果必然導緻精氣盡失,傷身殒命。此說已為西門慶最終的縱欲身亡埋下伏筆。
再看吳神仙對吳月娘的判詞:“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必益夫而發福”;“眼下皺紋,亦主六親若冰炭”等,與月娘的優缺點、現狀及未來相當合拍。
給孟玉樓的斷詞則是:“一生衣祿無虧”、“晚歲榮華定取”、“到老無災”,縱觀孟玉樓的一生,這完全符合她一生命運的發展。
對于潘金蓮,吳神仙給她的斷詞是:“光斜視以多淫”,準确犀利;又說她“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意思是潘金蓮要葬送丈夫西門慶;自己也會“壽夭”,死于非命,縱觀潘金蓮後來的命運,吳神仙的判詞無疑十分準确。
對于李嬌兒和孫雪娥,吳神仙的判詞較少,但關鍵之處仍極具預示性:李嬌兒,“非側室,必三嫁其夫”,“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孫雪娥則是:“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内重……後來必主兇亡”,預示她日後與來旺私奔,被逼為娼,自缢身死等情節都符合她的命運安排。
在吳神仙的相詞中,吳月娘所不相信的有三個人:李瓶兒、西門大姐、龐春梅。可是正是這些令人難以相信的話,尤其顯示了它作為 “預言”而最終成為事實所應驗的重要性。
比如說李瓶兒:“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靥漸生,月下之期難定”,“必産貴兒”,“必受夫之寵愛”等顯然很準确。可是吳神仙接着就道:“還有幾樁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繃纏,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這裡說得已很明白:李瓶兒三九前後定見哭聲。随後,我們已經見到二十七歲果然是她的大限之期。
又看龐春梅,吳神仙說她“禀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躁”,“常沾啾唧之災”,“一生受夫愛敬”,基本上符合事實,未出人們意料。
可是又說她“必得貴夫而生子”,“早年必戴珠冠”,“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等,這些話頗出人意料,使月娘大惑不解,怪怨起吳神仙來:“我隻不信說他春梅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讨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
吳月娘殊不知春梅就有戴珠冠的命。事後春梅與西門慶說起這一節,春梅對此話想的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莫不長遠隻在你家做奴才罷!”
而西門慶心中對此所作的解釋卻是:“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
各人自有如意算盤,解釋有多種,但真正能掌握這些人命運的人隻有作者。可是作者不便登場,便虛拟了吳神仙這個角色,以發布相關人物今後命運的信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吳神仙就是作者蘭陵笑笑生本人。這一安排對于意想不到的命運轉折,尤其顯得重要,因為如果沒有這種提示,讀者會感到突兀。
西門大姐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就吳神仙相面之時而言, 人能看出西門大姐命途多舛,可是吳神仙說她:
這位女娘,鼻梁仰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家私消散。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下面用了一首詩: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吳神仙的話引起月娘的極大不滿,向西門慶發問道:“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
可是,到最後我們終于看到,吳神仙的話有着高度的預見性:
西門大姐所受的折磨,不僅來自陳經濟,甚至也來自吳月娘;最後她被逼得走投無路懸梁自盡。真是活也活得艱辛,死又死于非命,完全應驗了吳神仙相她所說的判詞。
綜上所述,吳神仙貴賤相人這一段在全書中有着提綱挈領,預示人物命運及西門家族最終結局的重要作用。
《金瓶梅》的這一表現手法,影響到後來的小說創作。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就受到它的影響。不同的是,在《紅樓夢》書中作者将它設計得更精妙、更含蓄,因而更顯得意境優美,韻味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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