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君翊

香港的“海上宮殿”，覆沒了。

20号晚上，香港仔飲食集團正式發布聲明，宣布香港聞名四方的水上餐廳“珍寶海鮮舫”，在18日駛至南海西沙群島海域時，遭遇風浪進水，船身傾斜下陷，就此沉沒。由于事發地點水深超過1000米，幾乎再無打撈的可能。

圖 | 聯合早報

網民紛紛發聲，“沉淪的不是一條餐船，是一個時代的香港”；“老物件都是有感情的，四十多年了，它是死也不想離開香港，哪怕沉沒自己”。《食神》導演導演李力持，也在21日淩晨發文感慨：“充滿經曆，非常可惜，永遠再見，隻剩回憶。”

圖 | 知乎/黎塞留的貓

就算你不知道珍寶海鮮舫，也一定知道周星馳的電影《食神》。電影中，薛家燕“燕姐”在海鮮坊的龍椅上吃黯然叉燒飯的片段，是港片中最經典的橋段之一，也令珍寶海鮮舫由此名聲大噪。

圖 | 《食神》

雕欄畫壁應猶在，隻是朱顔改。

吳孟達去年離世，周星馳逐步隐退，如今就連金碧輝煌的珍寶海鮮坊，也如鲸落般緩緩沉入無垠海底。

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終成空。

“海上宮殿”的前世今生

珍寶海鮮舫，曾是昔日澳門“賭王”何鴻燊最引以為傲的作品之一。

這艘金碧輝煌的船舫，曆史可追溯到上世紀50年代。當年的香港，由于率先實現了工業化進程，吸引了大量實業家相繼遷移，為港島帶去珍貴資金技術的同時，也大大刺激了香港航運業的發展。

圖 | 新浪

1950年代中期，香港出入口數字顯著上升，香港船隊的數量也由此勢如破竹地崛起，“海鮮舫”這個獨特的業态，也因此順應而生。

圖 | 騰訊新聞

“海鮮舫”的前身，叫“歌堂趸”，意為水上人開設的酒樓。在香港海上經濟如乘東風的時代背景下，受到了商人們的大力追捧，于是，海鮮舫的生意，在香港越做越大。

這風生水起的新業态，自然引來不少人眼饞。商賈王老吉，便是其中之一，也正是他打造了珍寶海鮮舫最初的雛形。但命運多舛的海鮮舫在建造不久後，便遭遇了四級大火，波及附近漁船并釀成34死42傷的慘重傷亡，舫船亦嚴重焚毀，不得已成為了廢墟。

圖 | 史檔

但沒想到的是，這艘焚毀的巨輪，卻意外獲得了何鴻燊的青眼，并借此正式鳳凰涅槃、死而複生。

投資眼光向來毒辣的何鴻燊，聯合香港富商鄭裕彤一道，出了整整三千萬重建船舫，并于1976年正式開張。

圖 | 騰訊新聞

翻修後的珍寶海鮮舫，長76米，高28米，面積約為4050平方米，排水量3300噸。船内擁有六個宴會廳，一次性可容納超過2300名客人，累計接待過超3000萬名賓客。

船上建築完全模仿中國古代皇室宮廷所建，樓閣台榭、富麗堂皇，龍椅、魚池應有盡有。夜晚漂浮在海上，恰似一顆熠熠生輝的海上明珠。

圖 | 香港01

由此，這艘曾有“世界最大的海上食府”之稱的船舫，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香港地标之一。

瑰麗堂皇的珍寶海鮮舫，與歌舞升平的香港一道，迎來了盛極一時的“高光時刻”。

船外，作為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的港島堆金積玉、人如潮湧。港片、港樂、港星宛如璀璨寶石，點綴了整個華語乃至世界文娛的曆史；

船内，作為最具代表性、也最能體現香港實力的食肆，珍寶海鮮舫頻頻迎來貴客，從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到國際巨星湯姆·克魯斯、尤·伯連納，再到本土明星周潤發、鞏俐，星光與燈光交相輝映，一時間風頭無兩。

圖 | 百家号/風聲島

美輪美奂的船内建築，也與當年靈氣噴薄的香港電影圈，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除了《食神》以外，諸如《無間道2》、《龍争虎鬥》等至今仍是經典傳奇的港片，都曾在珍寶海鮮舫上取景。甚至連《餓狼傳說2》、《生化危機6》等一些知名遊戲，都将珍寶海鮮舫作為了香港場景的代表。

圖 | 《無間道2》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小小一艘珍寶海鮮舫，濃縮映射的是整個港島的黃金時代。

然而，盛極必衰，似乎是一個逃不開的命定詛咒。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

《無間道2》的電影裡，有在珍寶海鮮舫開回歸宴的橋段。吳鎮宇飾演的倪永孝說，搞定這次，我們倪家以後就可以擡起頭來做人。

但在電影裡，倪永孝死了；現實裡，珍寶海鮮舫沉沒了。戲裡大幕落下，戲外人走茶涼。

其實，珍寶海鮮舫的覆滅，早有預兆。

早在2001年，何鴻燊便将珍寶海鮮舫正式交給了兒子何猷龍打理。許是為了表現對父親和家族的忠誠，許是想在事業上博出一番天地，何猷龍投入了巨資，對船舫進行了翻修和宣傳。

圖 | 何猷龍

盡管換裝成功的珍寶海鮮坊，博得劇組青睐，在電影《無間道2》中大出風頭，卻沒能在風雲詭谲的商界拔得頭籌。僅僅當年，就虧損了980萬港币。

那是因為，珍寶海鮮舫，已經成為了香港出名的“遊客酒樓”。

在最初的新鮮感褪下後，珍寶海鮮舫價格高昂的菜品、日漸老化的裝潢、與盛名難副的服務質量，已經難以獲得對飲食頗為講究的港人青睐。與此同時，被其大噪名聲吸引的遊客，也因過于“超凡脫俗”的菜品定價，大多止步于拍照欣賞，無心進行更多的消費。

而與此同時，作為海上餐廳的海鮮舫運營成本，卻依舊居高不下。船隻的停泊費、維修與保養費、海事牌照等等費用，如同吞金獸般驚人，據悉，珍寶海鮮舫每年的固定支出，高達幾百萬港币。

越是虧損，越希望保持利潤，便越無法下調菜品價格、走親民化路線。珍寶海鮮舫恰如一位曾名滿天下的過氣花魁，明知自己早已美人遲暮，卻依舊沉浸在“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的記憶中。

是不甘，是執念，是曾經的傲骨，與如今的蹉跎。

在這樣矛盾交雜的情況下，珍寶海鮮舫苦苦支撐，截止到疫情前夕，累計虧損已然超過一億港元。

而疫情的到來，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虧損超過10年的珍寶海鮮舫，在20年疫情剛剛有了全球肆虐苗頭的初期，便被主公司香港仔飲食集團迅速關停。急于止損的香港仔，甚至将這艘曾為港人帶來無數榮耀的船舫，視作了燙手山芋，想盡一切辦法企圖脫手。

圖 | 鳳凰網

于是在20年底，香港政府同意了香港仔的捐贈，表示珍寶海鮮舫将被香港海洋公園接手，改造成香港的文化旅遊景點。但疫情之下，海洋公園自身都瀕臨破産、差點倒閉，自然也無力承擔船隻高昂的維護費用。21年底，海洋公園以無處停泊、缺乏第三方運營公司為由，拒絕了捐贈。

商人重利輕别離。

從昔日讓無數港人引以為豪的“海上明珠”，到最後人人避之而不及的“落魄巨輪”，珍寶海鮮舫若真有靈魂，恐怕也隻能發出一聲長長的哀歎。

圖 | 《食神》

無人接手的珍寶海鮮舫，在今年六月，終于迎來了特殊海事牌照到期的“催命符”，這意味着從此以後，這艘被棄如敝履的豪華船舫，隻能離開這承載了它一世輝煌的港島，在陌生的海域裡如無根浮萍般漂泊。

香港仔飲食集團發出的公告則表示，珍寶海鮮舫将離開香港，去東南亞進行維修。隻不過，具體地點“應船塢要求”不能公開。

于是在6月14日的早上，2架拖船及數架護航船，将珍寶海鮮舫一點點拖離了香港港口。當天，不少香港市民趕在珍寶海鮮舫離港時前往告别，還有港人唏噓感歎道：“想不到它會走，即使生意不好，它還是香港的象征”。

曾經再輝煌的象征，在無力經營、無法牟利的情況下，也擺脫不了被遺棄和遺忘的結局——這便是最殘酷的現實。

僅僅四天後，珍寶海鮮舫在行駛途中遇見風浪傾倒，從此沉沒于茫茫大海，草草結束了它跌宕起伏的一生。

原來港口一别，已是終章。

歌曲《後會無期》中唱道：“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你不知道，他們為何離去。”

“那聲再見，竟是他，最後一句。”

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告别

這些年的香港，似乎一直都在“告别”。

除了珍寶海鮮舫外，還有許多承載着一代人記憶的香港“老牌店家”，都悄無聲息地和衆人說了再見：

在港經營近30年、深受港人歡迎的連鎖零食店“優之良品（優の良品）”，在6月7日宣布全線關閉；

圖 | 維基百科

經營了36年、擁有無數榮光的香港UA影院，在2021年3月8日宣布永久結業；

圖 | 維基百科

始于1960年，承載了無數港人童年“糖水記憶”的許留山，也在去年11月底破産清盤……

圖 | 維基百科

這不僅僅是時代洪流中的個例，更是無法抵擋的大勢所趨。數據顯示，曾有“金融天堂”美譽的香港，2021年GDP數據僅為2.37萬億，下降到了全國第21名，甚至被2.47萬億的廣西超越。

企業一間間倒閉，人也一個個離去。

從“達叔”吳孟達，到資深戲骨廖啟智，“黃金配角”陳龍，再到“巨星母親”李香琴，那些在熒幕上創作了無數深入人心形象的港星們，都在這兩年内輪流隕落。

比起消失，更可怕的是斷代。

在大火的音樂綜藝《聲生不息》中，排除掉内陸歌手，參賽的香港歌手幾乎沒有任何新生代的蹤影。從74歲的林子祥、61歲的葉倩文夫婦，到55歲的李克勤、48歲的楊千嬅、47歲李玟，幾乎全員來自十年前的香港輝煌樂壇。年齡最小的炎明熹和曾比特，一個17，一個28，在此之前，在内陸幾乎是“查無此人”的狀态。

圖 | 《聲生不息》

盡管林子祥在接受節目采訪被問及“港樂是否已死”時，豪氣幹雲地說出“我還在呢”，但避無可避的事實是，也隻有他們還在了。

《聲生不息》越是懷舊，越是讓人感受到，港樂已經徹底告别了當年的盛世輝煌。

在香港脍炙人口的《喜帖街》裡，有這樣一句歌詞：“就似這一區，曾經稱得上美滿甲天下，但霎眼全街的單位，快要住滿烏鴉”。

過去有多耀眼，在現如今的比照下，就會有多落寞。

但，萬物生長，潮起潮落。諸如珍寶海鮮舫一衆的“時代印記”，在最後的時刻魂歸大海、不至淪落于苟延殘喘，未嘗不是一個體面結局。

我們常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是以人間總有不卑不亢，世事總有方死方生。其實換作他物，又何嘗不是如此？

● 參考資料

1. 時謙，券商中國，《深夜突發！"香港地标"南海沉沒，什麼情況？周星馳《食神》拍攝于此，還接待過英國女王，經典就此告别？》

2. 盧奕貝 ，界面新聞，《香港珍寶海鮮舫的終點不是離鄉，而是沉沒》

3. 風聲島，《盛極一時的珍寶海鮮舫，駛離香港，如今無處停靠》

4. 深圳微時光，虎嗅，《香港多少熟悉的店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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