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多方面看,《金瓶梅》之于《水浒傳》,都算得上青出于藍。例如,在審美開拓的一系列領域,它都散放着後者所沒有的豔麗光彩,在思想探索的不少層次,它也流播着獨特的情懷清芬,其中,民族主義就是淡淡一縷。
一
《金瓶梅》在大緻沿用《水浒傳》武松殺嫂的情節框架的同時,另行設置了個民族危亡的時代大背景。
這個消息首先從第十七回─金、瓶、梅快要湊齊到西門慶身邊之前─的情節傳出。
該回,陳經濟避難嶽家,帶來乃父的一封信,信上寫:「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人馬,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緊接着,西門慶又據一份邸報得知,「聖旨惱怒」已經變成「律應處斬」的嚴峻判決,「發邊衛充軍」的指示亦正在被執行。
可見,此次「北虜犯邊」對整個國家來說,是一個損失慘重的惡性事件;否則,朝廷絕不會如此大行殺罰。但是,所謂「殺罰」,最終卻僅僅成為一種虛張聲勢的走過場。
這次事件的不少責任人很快就被徇私寬貸,朝野上下似乎沒有一個人從這次事件中吸取教訓。
上到國家機器的運轉,下到清河縣西門府日常光陰的打發,一切都恢複了「正常」;但事實上,一切都在亡國的危險伸手可觸的形勢下,慣性沿續着、糜爛着,渾然不覺。
終于,到作品結尾,天翻地覆的災變飙然而起,滾滾而至:「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内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倉惶讓位;繼帝座不暇暖,與上皇雙雙成為階下之囚。
于是,「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的慘劇開幕;國亡家破,吳月娘在逃難中一子被度出家,曾經喧嚣張狂、顯赫一時的西門府以徹底敗落而告終。全書内政的窳敗,被包裹在亡國滅種的危險之中。
《金瓶梅》當然不是一支哀歎北宋滅亡的挽歌;對于幾百年前的一個并無善政的王朝,《金瓶梅》作者沒有義務這麼做。
誠如學術界一緻公認的,《金瓶梅》所寫朝政方面的事實與徽宗政和年間的曆史多有差訛,而與明代嘉靖間嚴嵩當政時的現實更為接近;寫宋的目的在于寓明,吟古的目的在于警今。
因此,把《金瓶梅》看作明代滅亡的一部偉大預言,看作作者深沉而清醒的民族憂患意識的文學記錄,方更符合實際。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二
《金瓶梅》的這層民族危亡意識是《水浒傳》所欠缺的。按理說,《水浒傳》不僅應該有民族危亡意識,而且應該更深沉。
這是因為,第一,《水浒傳》中有宋江等人受招安後征遼的情節。不論在《水浒傳》所反映的北宋末的現實世界,還是《水浒傳》本身的文學世界,遼的強大和野心勃勃,都對宋(宋朝、宋江)構成嚴重威脅。
第二,《水浒傳》成書于元末明初。
稍早一點,蒙元貴族集團對華夏民族的統治尚是鐵幕難撼;稍後一點,漢族朱明王朝雖然已經崛起,卻仍然面臨被蒙元勢力複辟的危險。但是,從作者對宋江征遼輕易取勝的情節安排可以看出,《水浒傳》作者的民族危亡意識是非常淡薄的。
《水浒傳》當然也有民族主義的聲音,那就是大衆的樂觀主義的歡呼。但這種樂觀帶有很大盲目性。
《金瓶梅》作者民族危亡意識,應與嘉靖朝南北鼎沸的危殆局面相關。鞑靼在北邊的侵擾由來已久,以嘉靖中期蹂躏最重,甚至多次掠至京師;直到隆慶五年明廷封俺答為順義王後,北邊風煙才基本終止。
南邊,倭寇的來犯幾與明朝相始終,而以嘉靖後期為禍最烈。據諸史,僅嘉靖三十四年一年,就同時有五股倭寇縱橫劫殺于江蘇、浙江、福建、安徽等東南廣大地區。
為了平息外亂,明廷調集大批人馬,四處堵截、圍剿;半是由于來敵的狡詐,半是由于指揮官的失誤,無數将士獻出寶貴的生命。
對此,小說再次用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基于民族主義的特别關懷。第六十六回,黃真人煉度薦亡,首先要超拔十類孤魂。隻聽道衆舉音樂,齊聲宣唱:
……
北戰南征,貫甲披袍士。舍死忘生,報效于國家。炮響一聲,身卧沙場裡。陣忘孤魂,來受甘露味!
好兒好女,與人為奴俾。暮打朝喝,衣不遮身體。逐趕出門,纏卧長街内。饑死孤魂,來受甘露味!
……
「陣忘孤魂」處在黃真人煉度超拔的「十類孤魂」之首。
唱給為國捐軀的将士們的這支薦亡曲,浸透了作者對他們的崇高敬意和無限哀思。
《水浒傳》
三
從種種迹象來看,《金瓶梅》作者應該有邊關甚或禦敵的生活閱曆。
第三十四回,寫到西門慶餐桌上有一道菜,叫「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遼東金蝦」應為遼東風物。
第四十三回,雲離守給西門慶牽來兩匹馬,說是「東路來的」,「他哥雲參将邊上捎來的」,這個情節暴露了遼東邊塞守将私賣戰馬的腐敗内情。
第二十回,寫到丫鬟笑李瓶兒的話:「朝廷昨日差了四個夜不收,請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過去姚靈犀、魏子雲諸家,均據《水東日記》注「夜不收」為「軍中之探諜」。
此解持之有故,卻不甚符合小說的語境。筆者翻檢《明代遼東檔案彙編》[1],發現明代遼東守軍中有「守衛夜不收」「守口夜不收」「近哨夜不收」「遠哨夜不收」「出哨夜不收」「督哨夜不收」「臨台夜不收」「擺拔夜不收」「嚴謹夜不收」「在城夜不收」「值樓夜不收」「走報夜不收」等十餘種夜不收名目。
由此可知,夜不收實為邊防軍之一般職役,非僅指軍中之探諜;舉凡保障邊境安全的一切刻不容緩之事,均由夜不收辦理。往口外和番當然也是為了保障邊境安全。
因此,第二十回丫鬟笑話中的夜不收可能就是「和番夜不收」。總之,小說使用了遼東邊塞方言。
更值得一提的是「清河守備」這一職名。和小說的多種職官名稱源自《水浒傳》不同,它是作者創設的。
創設的依據何在?筆者遍查宋、明各史,未見故事發生地清河縣(不論是河北清河還是江蘇清河)設有守備的任何記載。但明代又确有「清河守備」的職名存在。
張廷玉等《明史》卷四十一〈地理志二‧山東‧遼東都指揮使司〉「三萬衛,……載:西有大清河,東有小清河,……西南有清河關。」
《明史》卷三百二十七《外國八‧鞑靼》載,嘉靖四十五年:「俺答屢犯東西諸塞,夏,清河守備郎得功扼之張能峪口,勝之。」
原來,明代遼東都司所轄三萬衛有清河關,守衛清河關的守備即「清河守備」;遼東都司行政上隸屬山東承宣布政使司領導,故此清河守備又可徑稱為「山東清河守備」。
這才是小說朦胧寫及的周秀的職名由來。《明代遼東檔案彙編》下冊第883 頁,還有萬曆九年清河守備宿振武,交遼東都司轉呈山東監察禦史的一篇公文。
再拿上引文字中的郎得功來說。他參與指揮的嘉靖四十五年的這次戰鬥,是明代對北作戰僅見的幾次勝利之一。
大約此後不久,他就從清河守備被提升為錦州參将。但同樣據《明史》卷三百二十七〈外國八‧鞑靼〉,到隆慶四年,「秋,黃台吉寇錦州,總兵王治道、參将郎得功,以十餘騎入敵死」,還是死于俺答發動的最後一次來犯。
從嘉靖四十五年,到隆慶四年,前後共五年;小說中周秀從第九十八回,以軍功從清河守備升濟南兵馬制置,到第九十九回再升山東都統制,再到第一百回戰死,情節時間亦恰五年。
真、假清河守備之間,頗有形影之疑。以上足以說明,《金瓶梅》作者對遼東邊塞軍民、地理情況是相當熟悉的。由此推斷他出于關心國事,踏勘、遊曆過北方諸邊,當非過分想象。
另外,小說還兩次提到「倭」。一是第七十一回,寫到藍太監家有「錦幔倭金屏護」,此或指皇帝轉賜的日本貢物,似無褒貶意。
二是第二十一回,潘金蓮罵李瓶兒:「好個奸倭的淫婦,随問綁着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
「倭」的本意是身矮,引申義是日本人的賤稱;小說從未寫李瓶兒身矮,由此可見,此「倭」用的是引申義。想必作者曾對倭寇之奸詐有深切體會也。
《明 史》
四
一般來說,在封建時代民族思想總是與正統思想和忠君觀念緊密聯系在一起,民族主義往往也就是狹隘民族主義和國家統一主義的同義語;
同時,民族主義的首要關懷總是本民族的利益,因而,民族主義者又很容易變成盲目民族主義者和排他主義者。然而,《金瓶梅》作者的民族主義卻非如此。
小說在結尾北宋滅亡的天翻地覆巨變之後,又特意添加了一幅塵埃消散、民生複蘇的安恬圖景:
那到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去,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将,複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複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産器物,都不曾疏失。
這當然不是金、宋分治真實曆史的再現。
就像傳統的戲曲總要安排個團圓的結局一樣,這幅圖景的出現,從藝術的角度說,是在基本保持南、北分裂曆史原貌的基礎上,竭力沖淡北宋滅亡的乖張、慘厲氛圍,以使全書平靜收場的一種策略。
這種策略同時給我們傳遞如下三點重要的信息:
第一,北宋亡國固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消滅了北宋的金政權亦絕非萬惡的政權。除第十七回所引宇文虛中的奏章外,小說無一語表明對金人有蔑視之意;相反,多次提到均以「大金」稱之,如第一百回「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等。
這說明,作者并沒有像古代一般知識分子那樣,單純站在「大漢族」的立場,把少數民族一概斥之為野蠻的異族,對由少數民族産生的政權完全采取無視的态度。
隻有眼光高遠之士才會看到,女真族畢竟不同于明代倭寇,它也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位成員,金政權的存在是中國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理應得到充分尊重。
第二,國家的分裂固然不是好事,但像小說第三十回寫到的這樣一個統一的國家:
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奸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升官,指方補價。
夤緣鑽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緻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重,民窮盜起,天下騷然。
「遍滿天下」,統一可夠統一了;但統一在這個政權之下,統一在這種局面之中,它的滅亡還能避免嗎?舊的滅亡了,新的統一的國家尚未形成,分裂也就不可避免。隻要天下太平,人民樂業,即使分為兩朝也遠比那種滿天皆黑的統一好得多。
第三,其實,從「天下即中國」的古人天下觀來看,「兩朝」仍然是中國的兩朝,是中國的組成部分;它代表的不是兩個國家,而是中國範圍内的兩個民族。
本來,曆史上,金、宋的拉鋸式對峙,就是女真與漢兩大民族集團的較量。盡管在當時,「拉鋸」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但從長遠來看,所造成的總是巨大災難。
《金瓶梅》甯要「人民複業」「家産器物,都不曾疏失」的虛幻的文學畫面,而不要血火迸射的真實曆史,說明不同民族的和平共存、共謀繁榮高于一切。這無疑是個美好的願望。
衆所周知,在最高精神上,民族主義就是人民主義;它的出發點和歸宿都是廣大人民的福祉。
所以,表面上,以上三點似有喪失基本的民族立場之嫌,但因取舍的标準都是最廣大人民的福祉─第一、第三點是長遠福祉,第二點是現實福祉,故恰恰超越一般民族主義的層次,達到了民族主義的最高境界。
可以說,《金瓶梅》作者的民族主義是理性的民族主義。
本文所述民族主義情懷,應是我們探讨《金瓶梅》作者真相時必須考慮的因素之一。
《南明文學研究》 潘承玉
1 遼甯省檔案館、遼甯省社會科學院編《明代遼東檔案彙編》(沈陽:遼渖書社,1985 年)。
文章作者單位:紹興文理學院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于《潘承玉<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轉發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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