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播出的美劇《緻命女人》中,家庭主婦貝絲·安(右)發現丈夫出軌後,悄悄接近第三者,竟慢慢和對方成為了好朋友。 (資料圖/圖)
2022年2月,作家荞麥收到了一封特别的微博私信。
來信者是一位35歲的已婚女性。她戀愛8年,結婚5年,有一個兩歲多的女兒,定居在美國新澤西州。結婚之前,她是一名飛國際航線的空姐,與丈夫在飛機上相識。經曆了幾年北京、紐約異國戀後,兩人結婚了。女生搬到美國,成了一名全職太太。為人夫、為人父的角色,丈夫都做得不錯,他們的婚姻看上去幸福甜蜜,無懈可擊。
可是,半年前,丈夫出軌了。
這封私信有2200字,她緩緩展開對婚姻故事的講述。她想過要離婚,“但又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難,孩子還小,我又沒有工作”。
她形容婚姻中的這位第三者G,“漂亮卻有一種破碎的美感”。在翻看了G的Instagram、領英賬号以及兩人的聊天記錄後,她拼貼出一個年輕漂亮、出類拔萃、跟丈夫有相似學曆背景和興趣愛好的形象。
她試着給G的社交賬号發私信約見面,沒想到對方爽快地答應了。兩人見面,G很坦誠,說對不起,從來沒有想要拆散别人的家庭。女生質問,那為什麼還要跟别人的老公在一起?G說她太喜歡他了,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
人的感情往往是複雜和微妙的。“我愛我的老公,而且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我很喜歡這個女孩。我一直問自己,如果我在她的位置上,我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嗎?她是很自私沒錯,但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我站在老公的位置上,結婚了就要抹殺一切感情嗎,愛情來了該怎麼辦呢?”女生在信中寫出了這種矛盾感。
G和丈夫分手後,女生又私下把G約出來了一次,還帶着自己的孩子。她們一起逛裙裝店,女生看上一條婚紗改良的長裙,但生育過後身材走樣,沒有自信穿它。G堅持,“你很漂亮啊,女人要好好打扮自己”,掏錢買下了裙子送給她。
“那瞬間我真的有點想哭,因為女性之間最基本的理解和鼓勵。我也很自責,因為我叫她出來本是想給她看我的生活如此,最後卻被她安慰到了。”女生寫道。那天分開的時候,女生問G,以後還可以約你出來嗎,以朋友的身份,“我太孤獨了”。G愣了一下,笑得很開朗,說可以啊,打給她就好。
這段既詭異又溫馨、複雜又辛酸的另類“出軌”故事中,兩個女生獨有的女性情誼打動了荞麥,她決定将私信在微博公開。這條微博被轉發了1.7萬次,評論達到2400多條。有人表示理解,也有人罵她軟弱、“婚驢”(注:形容人在婚姻中任勞任怨、任人踐踏的侮辱性詞彙),對一個搶走老公的“小三”,為什麼要和她做朋友?
這封私信在荞麥收到的七萬多封私信中具有典型性,它提供了當代人婚姻愛情真實而複雜的樣本。荞麥說,打動她的并不是來信者在關系中有多麼成功,“而是在任何關系下,你找到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是什麼樣的,展現出你的人性所在。”
兩年來,荞麥每天都收到近一百封私信,将其中兩到三封公開。來信者以女性居多,有人問她,為什麼私信裡,大部分女性都熱衷談論愛情和家庭?荞麥反問,難道男性都在談論世界局勢?“他們并沒有真正在談論他們的雄心和世界,他們也在談論阿裡P8年薪多少,男性也沒有更寬廣的世界。建立親密關系反而比阿裡P8、年薪多少更有意義。”
她理解如今人們對親密關系的孜孜以求:“世界動蕩,我們隻能在自己的生活中耕耘,而私人生活不得不由各種關系,尤其是親密關系組成。建立一個好的關系,能讓我們安定下來,這一點變得那麼重要。”
收發私信這件事,荞麥從2020年就開始做了。
故事源于微博的一次讨論。當時大家說到女性對婚姻的态度,很多女性表達了在婚姻中的焦慮:老公今天去了哪裡,要不要查他的崗,他是不是出軌了。荞麥覺得,不是所有女性對婚姻都那麼焦慮,至少她身邊的很多女性不是這樣,她們的工作、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男人、老公,不再是她們關心的主要話題。
在這樣的讨論聲中,荞麥收到了一個女生發來的私信。信裡說,她對婚姻感到厭倦,但是也沒有什麼動力結束婚姻。正好丈夫出軌,她趁此機會趕緊離婚,過上了想要的單身生活。在女生的叙述裡,她對婚姻淡然的态度,還有離婚之後對單身生活的享受,展現的是一個不同于傳統的女性形象。
在征得女生同意後,荞麥公開了這封私信,并表達了理解和欣賞。這封信激起了同一類女性的傾訴欲,一時之間,荞麥微博的後台被塞滿了。很多來信都重複了類似的故事:她們沒有離開婚姻,婚姻扮演了她們的保護殼,“在社會上赢得一個主流人群的身份”,但她們在婚姻裡一直追求自己的生活,對丈夫依賴不多。
人們對忠誠的談論,荞麥認為近乎恐吓,“提前預警,不斷強調一定要忠誠,要不然會非常糟糕。”當“出軌”真正發生時,卻不是所有女性都會做出堅決的反應。“當女性說這個的時候,近乎一種哀求,這是我很在乎的東西,拜托你跟我一起保護它。如果保護不好它,你準備怎麼辦?我覺得很多女性沒有想好。”
除了丈夫“出軌”,還有不少女生寫信給荞麥,講述自己的“出軌”經曆。一位女生長期處在無性婚姻中,感到壓抑痛苦,後來遇到一個男性,給了她長久以來的身體上的滿足。可那次“出軌”之後,女生道德壓力大到幾乎活不下去了,她不敢告訴身邊人,隻能告訴“樹洞”一樣的荞麥。
荞麥更願意将“出軌”稱為婚姻中的“走神”,這一點上,男女都有。她明顯感覺到,很多承認自己“走神”的女生,可能什麼都沒有做,隻是思想上有所變化,背負的道德壓力也比男性大很多。“在一段穩定關系中,對另外一個人産生一點點興趣,這是很正常的,不一定會轉化為任何真實的行動或者表達。”荞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就連這種情感波動,很多女生都會受到巨大的情感壓力。我們的情感教育裡沒有告訴她,這是很正常的、但需要被好好處理的一件事。”
有女生談論了自己正在經曆的開放式關系。女生交往了一個法國男友,男友同意她繼續和其他喜歡的男生約會,但自己目前隻想跟她一個人約會。也就是說,她可以享受單邊的開放式關系。這封信公開後,很多評論卻質疑,男方可能在騙她,或者不在乎她。“當一個男的給你這麼自由的時候,你的同性都會打擊你的,都覺得這是不真實的。”荞麥說。
在來信講述多邊關系的女性中,荞麥感覺到,“她們不是在尋求答案,她們隻是在表達一種茫然。”當男友給出超乎尋常的寬容,她們反而不知道如何在這段關系中自處。“古裝劇裡,韋小寶式的人物比比皆是,但對于女性來說,她沒有辦法在這種新的關系裡找到可供參考的情感模式,于是她在其中會有一種左盼右顧,總感覺哪裡不對勁。”荞麥觀察。
荞麥也不時收到男性的私信,她發現,男性對于女性“出軌”的容忍度比人們想象中要高,并不是“不可侵犯”,“如果在保密的基礎上,男性更傾向于原諒對方,他也不希望動搖那個完整生活的狀态”。
荞麥收到的私信大部分關于婚姻、家庭和親密關系,許多女性在婚姻中展現出不同于傳統的形象。圖為電影《浮城謎事》劇照。 (資料圖/圖)
荞麥今年40歲,剛過不惑之年,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性”。她是作家,之前當過記者,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群,對很多事情都持開放态度,“這種接納對很多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可能大家日常生活裡很難找到這種超乎傳統叙事之外的理解。”荞麥說,自然地,她成了很多女生的“樹洞”。
最開始給她寫私信的女生,很多都是沒有活在世俗眼光下的先鋒女性,她們給荞麥寫信,有點“找朋友”的感覺。荞麥也樂于公開她們的私信,覺得那是一種對傳統女性認知的革新。
一位北京女孩出生在非常普通的家庭,她沒有進互聯網大廠或考公務員,而是選擇在北京一個小公園工作。她在信中寫道,她喜歡植物,願意在小公園裡度過她自己的一年四季。女孩的私信公開後,撫慰了很多人,被轉發近兩萬次。後來有人聯系荞麥,想把這個故事改編成劇本,但女孩婉拒了,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還有一位叫橘子的女生,三十多歲,結婚八年,有兩個孩子,原本和丈夫在北京經營一家廣告公司,丈夫負責創意,她負責客戶。生孩子之後,她停工三年,再加上疫情影響,公司客戶基本流失殆盡。小女兒剛斷奶,橘子就決定複工。
在看了周轶君執導的紀錄片《他鄉的童年》走訪芬蘭那集後,橘子決定舉家搬到芬蘭。從決定留學,到報考、申請學校,直到拿到錄取通知書,橘子隻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這條看上去不可能實現的出國路被她走通了。她火速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全家踏上了飛往芬蘭的航班。“瑣碎事還有很多,未來也不一定會光明,但至少我已經踏出改變的第一步了!”她在私信的最後寫道。評論裡不乏有人說,她的決定太沖動、不理智,免不了要吃苦頭。但後來的故事是,橘子一家在芬蘭過得簡單快樂。
荞麥覺得很欣慰,“我的私信裡面動人的,都不是成功不成功,而是一個人在某種感覺并不是成功的樣子下,展現出新的活力。”
許多來信表達了家庭利益和個人追求之間的兩難。有位女性在外企工作,孩子六歲,單位給出三年出國機會,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并給孩子報名随行。回家後和丈夫讨論,丈夫同意并尊重她的決定。
另一封私信講述,疫情前單位開放出國讀博名額,有同事不顧家裡反對執意申請,自己卻因為懷孕選擇留下,以後也絕不會對孩子抱怨自己的放棄。因為,“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情節線裡遇見自己該遇見的問題”。
荞麥說,有些私信迫切想得到答案——要不要跟某個人結婚、伴侶的家庭條件不符合要求怎麼辦、兩份工作到底選哪個好,她反而很少公開出來,“這個完全看個人,别人提供不了任何意見,這麼迫切需要答案,我很擔心她會被評論誤導。”
更多私信其實是為了尋求理解。“人類獲得理解的渠道是很少的。”荞麥的來信和評論恰好承擔了這個作用,“有很多人不是來解決問題的,她不需要别人給她意見,哪怕評論區有1/3的人理解她說的意思,我覺得寫信的人也會感到很滿足。”
以前,荞麥一度會給出意見和評論,但她發現網絡是一個攪動的輿論場,人們可能會放大某個角度,在讨論中變得越來越偏激。後來,她變得溫和,說得更少了,盡量給予理解。
電影《婚姻故事》講述了一對夫妻漸行漸遠、決定離婚的故事,刻畫出婚姻的殘酷現實。 (資料圖/圖)
随着影響力的擴大,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女性參與進來,荞麥聽到了更多的聲音。她意識到,大部分女性仍處在非常傳統的語境下,“這種傳統的幽靈才是更廣泛的人群所生活的環境,有些人即使社會地位、家庭财富已經遠遠走在前面,但是她的整個思維、她對親密關系的認識,仍然處在非常傳統的時期。”部分網友不僅沒有沖破傳統的欲望,而且在一封一封的信下評論,不斷為傳統觀點辯護。
比如,對于婚姻,荞麥和身邊友人都認為,“婚姻是兩個人建立獨立家庭的過程”,但這樣的話如今會招緻反對。很多人喜歡強調雙方原生家庭的重要性,考慮小家庭如何依附于雙方父母的家庭。甚至有人覺得,父母出了錢,就可以幹涉自己的家庭生活。
再比如,她收到的私信中,彩禮被提到的頻次越來越高,如今彩禮被視為“生育金”,用來保障女性的利益。但是不是收了“彩禮”,女性就必須生育?女性能不能通過金錢來保障自己的權益?荞麥覺得困惑,“是我來到了更多人中間,還是我們生活的關系在倒退?”
有年輕女孩向她抱怨,相親了60次、100次,依然找不到合适的另一半,進入一段親密關系非常艱難。與此同時,許多來信卻在傳遞同一種信号:很多人傾向于談一場“正确的戀愛”——最好是在研究生期間就把婚結了,孩子生好了,畢業去工作。這些年輕人對“正确的戀愛”的标準非常具體、嚴格,從一開始就會考慮對方的家境、财富等等。教科書和文學作品裡讴歌的跨越階層的戀愛,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門當戶對”才是王道。
“她們好像有一種緊迫感,面臨着很嚴重的婚育壓力,導緻她們沒有時間去談‘不正确的戀愛’——沒有結果的戀愛。”荞麥說。
但是,這些女性一方面強調不談“不正确的戀愛”,往往又情不自禁喜歡上不“合适”的人——來自年齡、财富、家庭出身的種種不合适,進而産生新的焦慮。很多私信都在傾訴戀愛“不正确”的煩惱,她們想把不合适的人變成正确,認定戀愛不能白談,“喜歡必須要變成生産力”。
年輕女性為何背負着如此大的壓力?荞麥分析,除了來自父母和社會的壓力之外,還有社交媒體營造的理想生活幻象。“你以為隻要走上一條‘正确’的路,人生立刻就會像小紅書裡曬的那樣——兩套豪宅、兩輛車、兩個小孩,每天很開心,老公很專一,情人節給你發5200元紅包,這種樣闆一樣的生活。”荞麥說,“但現實根本不是這樣,樣闆生活裡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等她進去之後,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又有新的信件寫過來。”
一個女生持續給荞麥寫了兩年信。在很多人眼中,她過着看似完美的樣闆生活:讀研究生時就結婚了,很快生了孩子,男方是富二代,男方父母對她也很好,育兒到一定階段。但她後來的私信裡,生活的一地雞毛一直不停困擾着她,近來又和丈夫在個人追求和育兒理念等方方面面有了矛盾。“所以沒有真正的完美關系,如何處理這些關系,如何跟自己的問題相處,才是最重要的。”荞麥說。
有些故事,寫了一封就結束了,主角不知所終。有的故事,則一直講述下去,有頭有尾。和第三者見面的空姐寫來了故事的後續:她還是離婚了。
那是一個大年初一,空姐一家人去餐廳吃飯,意外撞上了和丈夫早已分手的G。那次偶遇後大約一周,丈夫提出了離婚,他說,他不是要跟G在一起,隻是無法忽視那種心動。女生明白,“他在這段婚姻裡已經不是走神,而是走開了”。
她同意了離婚。離婚後,前夫還是住在家裡,隻是不同屋,他們共同撫養孩子。她和G也沒有斷了聯系,反而成了真正的朋友,假期她帶着孩子,和G一起去了迪士尼樂園。
女生打算開一家花店,重新開啟她的人生。前夫幫她做預算,G幫她的花店做了設計。
有人看完後寫道:“寫信的女生完全跳出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給三個人規定的角色——丈夫、妻子、第三者,而從三個平等的人的角度來想象和實踐他們的關系。擺脫這種規定,擺脫社會給每個人安排的位置,往往比擺脫實體的婚姻要更難”。
接下來的第三封來信,她梳理了這些關系,反省了自己在婚姻中對丈夫的過度依賴。她認為婚姻是她和丈夫締結的契約,外人沒有義務為維系這份契約負責。人的情感瞬息萬變,他們都不是神。
“我們都坦然面對了自己的錯誤,也不失為一個好的人生經驗。這一篇我翻過去了,我的人生也才剛開始,希望能啟發到一些困境中的朋友們。”女孩寫道。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卓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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