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南京媽媽，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退掉了女兒的奧數班，減少了課外輔導班的數量，盡可能地讓孩子度過了一個輕松的、玩得滿頭大汗的暑假。

但她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反而更困惑了——在周圍無數家長的質疑聲中，她并不确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她也不确定說服更多人去為孩子松綁，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文 | 賴祐萱

編輯 | 金石

運營 | Yang

一個月前，暑假剛剛結束，#中産家庭過不起暑假#的話題便上了微博熱搜。

一位媽媽在網上曬出了暑假支出明細，奧數英語編程遊學等課外班一共花掉了7.4萬元，很多爸媽表示月薪3萬可能都撐不起孩子的一個暑假。據《21世紀經濟報道》稱，中産家庭暑假養娃，2萬-5萬是标配。

​

一位媽媽在網上曬出的暑假支出明細。圖/ 視覺中國

流水般的支出，五花八門的培訓機構，動則過萬的課外班，金牌講師，脫胎換骨，國外遊學，家長們空空的錢包背後，其實是一個個被剝奪了暑假、甚至快樂童年的中國孩子。

因此，我們決定不關心父母的錢包，而去探究一下——如今的中國孩子，過得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暑假？

我們在全國各地找了一些父母聊了聊，發現現實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加驚人。

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來自北京的媽媽和來自福州的媽媽都給孩子報了7個輔導班，她們都表示，這并不算多，“是正常的數量”，即便是一位生活在南方某悠閑小縣城的媽媽，也給孩子報了好幾個輔導班。因為——學習，是不能斷的，吃喝玩樂的暑假，是不存在的。

過暑假的孩子們，比平時上學還忙——“平時上學的時候，還能有點喘息的時間，一到了暑假天天上課，天天送。每天早上出門，晚上才能回家。一早去上課，中午吃個飯回來睡個午覺，下午3點又開始，上到5點吃晚飯，6點半又要開始新的一門課。”福州媽媽說，“如果在街上遇到别的學生家長，不是去上課的路上，就是上課回來的路上，我家的送回來了，他家又送走了。”

也有孩子真的去玩了，但大多也是在上輔導班的間隙，而遊玩的目的地也成了家長們新一輪比拼的項目，一位媽媽告訴我們，能不能把暑假還給孩子？家長們都表示，很難——

“一開學，學校就讓孩子交暑期生活手抄報。這個孩子書法得了獎，那個小朋友古筝考過了三級，每個孩子都有收獲，如果你家孩子手抄報上的暑假隻是玩兒的話，你自己也會反思，是不是孩子收獲有點少，生活有點單薄呢？”

“在學校學20以内的加減法，大家都會啊，能有什麼壓力？一旦出了校門，所有孩子都在努力學更多的東西。拼的啊，就是課外的競争。好不容易到暑假了，怎麼能不抓住機會加油呢？”

“9月份一開學，英語課還沒上，直接上來就是北京市英語演講比賽，各班孩子都要報名，怎麼辦？”

“小學期末考試都有年級排名，這意味着每次考試可能都決定了孩子以後會讀什麼樣的初中，什麼樣的高中，什麼樣的大學。有時候你不想這樣，但外界的環境都在推着你，你又能怎麼辦？”

孩子們呢？孩子會覺得辛苦嗎？他們會喜歡這樣的暑假嗎？

令人意外地，幾乎所有受訪的家長都表示——孩子們習慣了，他們甚至認為，暑假就應該是這樣的。北京媽媽說：“如今的孩子沒這個意識，他從一出生就是這樣的環境了，他都習慣了。他沒過過每天吃喝玩樂的暑假，都不知道那樣的日子是什麼樣，在他心裡，現在的日子就是他的日子。”

但這些父母們也都回憶起了自己經曆過的暑假，那都是除了暑假作業、隻有玩的時光——臨近開學，福州媽媽還是帶女兒出去玩了幾天，“我太累了，就算她不想玩，我也想去玩幾天了。”

看到了如此多如此焦慮的中國父母，我們嘗試去尋找另一種可能——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究竟有沒有父母讓自己的孩子就在單純的玩樂中度過？我們找到了一位南京媽媽，她在暑假前退掉了女兒的奧數班，減少了課外輔導班的數量，盡可能地讓孩子度過了一個輕松的、玩得滿頭大汗的暑假。

但說服她接受采訪的過程并不輕松，因為，在周圍無數家長的質疑聲中，她并不确定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她也不确定說服更多人去為孩子松綁，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還好，最終，我們還是聽到了她的故事——

雞血

在今年的暑假之前，面對孩子，我一直做的都是加法。

我是從孩子幼兒園開始就瘋狂打雞血的，從前覺得孩子就是塊海綿，給什麼就能吸收什麼，中班學鋼琴，大班學英語，學畫畫，幼小銜接也沒有落下……最瘋狂的時候，至少同時在上6門不同的課外班：遊泳、鋼琴、英語、奧數、寫字、畫畫。我們家的收入基本是月月光，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錢都花在孩子身上，現在課外班動不動就是上萬，更不要說暑假寒假要出去旅行的花費。

中國家長都有一種怪癖，給孩子報班的時候，不論多貴，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畢竟，不上課外班？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教材是簡單，升學也不讓提奧數競賽的事兒了，但考卷上遠遠不止大綱裡的内容，奧數題還是變着法子地加進去。

​

補習中的小學生。圖/ 視覺中國

很長時間，我們家孩子每天都是這樣的狀态：放學回來，先急急忙忙把學校作業做完，再趕去上培訓班的課，回來繼續做課外作業，練一下鋼琴，趕緊去洗澡，然後睡覺。每天都着急忙慌的，一件事緊接着一件，這件結束了還有另一件，根本沒有辦法靜下心。

孩子上了很多年鋼琴課，結果上了小學之後發現，一天抽不出多少時間練琴。如果隻是10分鐘，半小時，這樣有意義嗎？孩子能練到什麼程度呢？現在南京的小學生，每天能抽得出一小時來練琴？我試過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别說練琴，運動的時間也幾乎沒有。有些學校不讓孩子跑、不讓孩子跳的，如果發現孩子在走廊上跑着，老師會抓住你問是哪個班的。學校有顧慮，害怕孩子受傷，産生糾紛。孩子為什麼是孩子啊，他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跑、不跳，這是他們的天性啊。既然在學校沒辦法跑跑跳跳，那回家總要給孩子運動的時間吧。但時間在哪裡呢？做不完的作業，上不完的課。

孩子們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種負擔，他們從小就習慣了，他們認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更何況，現在的孩子除了培訓班，是找不到小朋友玩兒的。所有小朋友都在上培訓班，下樓都看不見一個同齡的小朋友，非要找可能隻能找到一些幼兒園的孩子。孩子可憐的隻能在培訓班中間休息時和别的小朋友聊天兒，下了課就盼着下個星期能夠再見面，看得很是心疼。

我還不是最雞血的。有次去上海參加KET劍橋英語等級考試，和上海、杭州的家長交流過，才知道人家孩子都不是一門科一個班，而是奧數兩三個班，英語兩三個班，不同方向，不同機構。有個杭州家長很驚訝地對我說，你孩子居然一門科隻報一個嗎？那肯定是不行的！

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了孩子二年級下半學期。有時候我真覺得暗無天日，這一天天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永遠都在趕場，沒有辦法靜下心體會或感受其他的東西。大人們自己也不喜歡天天加班，也盼着放假，小朋友難道就不需要放空的時間嗎？

有時候也想哪怕帶孩子放松一下，放點音樂，散散步，但都得告訴自己不行，這個奧數作業沒做完，那個英語課文沒讀，那個繪本還沒看。

​

等待孩子下課的家長們。圖/ 視覺中國

困惑

我曾經以為我家娃是“天才寶寶”。她幾個月大的時候，我就開始與她做親子閱讀，還沒教她認字，她一歲多就會指着街上的路牌，零食包裝袋，商鋪名問我，媽媽，這是什麼字，很早就能獨立看書了。

孩子是我一個人帶，沒拜托老人，上了小學也适應得好。我就産生一種錯覺，我家孩子這麼好，不能耽誤她，就應該上各種課外班。但是打了那麼多雞血，後來我發現孩子優異的表現和培訓班關系并不大，我非常失落。

我以為孩子上奧數，她就能在班上拔尖，結果并沒有。為什麼這麼拼命學還是拔尖不了呢？我發現她不是學的少才容易錯，是她很少打草稿，都靠心算才容易錯，是學習習慣的問題。還有鋼琴課，每次複習舊曲子都能彈得很好，但是教了新曲子就不行了，老師還說她不識音。後來才發現孩子就是記住了哪個位置是哪個音，死記硬背的，而不真正的去享受。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強求孩子去學呢？我開始反思。

首先，作為家長，期待一個培訓機構能夠在孩子成長中起到巨大的作用，真的會失望的。培訓班的老師會比你更在乎孩子嗎？他們能做的是把分内的事情做好了，真正的教育，溝通，交流還是需要爸爸媽媽自己付出時間的。

​

貼滿輔導班廣告的大樓。圖/ 視覺中國

還有，他們現在是小，聽家長的。但等他們有一天自我意識覺醒的時候，會不會逆反，會不會對學習産生厭惡？或者說考上一個好大學，就是終極目标嗎？很多家長不會告訴孩子，你的人生不走這條路，走别的路也是可以的。很多孩子以為人生隻有這一條路，都在拼命地往前跑，但是往前跑的結果又是什麼呢？

你得承認孩子和孩子之間有差距，資質也不一樣，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在他們這麼小的時候，讓唯一的童年，不可能再回來的、不可能重新設置的童年，充滿着這種負擔？

我有個朋友，孩子跟我家娃一樣大，在歐洲出生的。我朋友覺得國内基礎教育好，就讓孩子回國讀小學，讀了三年吧，就回歐洲去了。我時常跟她聊國外學校的狀況，聽完之後就是兩個字，羨慕。

他們孩子是每天兩小時硬性規定的戶外運動，老師都會把教室鎖起來要求孩子到外面去跑去跳，如果你不玩老師還會找你談心，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當然，現在不少學校也已經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南京有些學校每天都開始實行“體育打卡”制度。家長每天必須發一段小視頻給體育老師，孩子今天跳了多少繩，今天跑了多少步。仔細想想，這多少也有點可悲——隻有這樣強制要求，家長們才會抽時間把孩子拎出去，讓他們去運動。但如果家長們沒安排這麼多的課外班和作業，擠壓孩子們正常的休息，也不會有這樣的要求。

​

孩子們在玩雙杠。圖/ 視覺中國

我還發現了一些輔導班帶來的的問題。

我們周圍很多家長真的特别認真，和孩子一起上補習班，不懂的地方一步一步回家再教給孩子。家長們常開玩笑說，當年他們讀書時要是有這個勁頭，清華北大都不在話下。但凡家長很認真“學習”的，孩子們都不會差。但也是因為這樣，很多孩子都不會獨立思考了，總想着有爸爸媽媽回家可以輔導。我也有過前車之鑒，就是太過勤快地輔導，孩子就不知道舉一反三，獨立思考。

還有，你非要在課外硬塞給孩子超出他能承受的知識，他上課就很難認真去聽，就想着有課外班，實在不行還有爸媽。短時間可能成績會上升，長期來看肯定有弊端的。

想了這些後，我想嘗試看看能不能給孩子做點減法。

減法

現在幾乎所有學校都在超前學習，幼兒園開始學小學的知識，四年級學到初中的知識，為了成為佼佼者，暑假成了大部分家長指望孩子奮力沖刺的階段，恨不得一個假期把下個學期的課程全學完。很多孩子小學畢業暑假就要學完初中三年的課程。

但今年暑假，我給孩子退了奧數班，還減少了很多課外班，隻留了遊泳、乒乓球和英語，前兩個是運動類的，可以讓她趁暑假多運動運動。英語因為學了很久，就繼續上了。

假期期間，每天她做完暑假作業，就會跑來問我，媽媽，我能不能看會兒動畫片？媽媽，我能不能玩一會兒？媽媽，你能不能帶我出去走走？我會說你看呗玩呗，我也帶她去海邊，出去溜達、逛街，吃好吃的。孩子開心得不行，有一天，她跟我說，媽媽，這才是放假啊，我好開心啊！

有時候看她玩得滿頭大汗，我就想，讓她玩到滿頭大汗吧。畢竟上了小學以後，我真的很難很難看到孩子玩得滿頭大汗的樣子了。

​

山東小學生在田間過暑假。圖/ 視覺中國

盡管我做到了給孩子一個以玩為主的暑假，但我的内心還是糾結的——我一邊希望能給孩子快樂的童年，一邊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

我身邊也有很多到了小學低年級還很淡定的家長，一上了三年級就開始慌張了，哎呀，發現身邊所有的孩子各種考級都過了，各種興趣班技能都有，隻有自家孩子什麼都沒學，立刻全部報上了。

當我退奧數班的時候，周圍家長都在說你為什麼要退，上了高年級大家都在加，你怎麼反而退了？他們都在勸我，學奧數不是為了有用，是為了開拓思維。那些孩子考上好中學的家長都告訴你，必須得學，不學不行。我自己也想，要是什麼都不讓孩子學，是不是會害了孩子？

結果，被家長們各種打雞血後，這學期開學時我又給她報了一個本地特别有名的奧數老師開的班……唉，家長們啊，都是在這種掙紮，焦慮，猶豫，不安中，被裹挾進去，不得不做出一些自己也很困惑的選擇。

有時候，我很同情這些家長，也同情我自己，我太明白他們内心的焦慮和無力感。家長們都會想，如果不這樣，就跟不上，跟不上就要被分流到很差的高中，誰也不願意這樣的結果。在這樣的狀況下，一個家長想要保持清醒真的很不容易，太難了。

我們家沒有特别好的學區房，如果讀好中學需要孩子自己考，以前這件事也會讓我特别焦慮。但現在我也想通了，就算我有了一個好的學區房，我就能像我認為的那樣輕松了？我還是會被周圍的人繼續雞血，我還是會忍不住焦慮，因為住着再好學區房的人也都還在努力啊。小學都這樣了？到了初中，高中就會更輕松嗎？不可能的，期望這種東西，永遠沒有盡頭的。

這些年，我是從雞血到不解，到憤怒，最後到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之後會做出什麼選擇。但現在回想起來，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孩子幼兒園畢業的那個暑假，讓她去上了幼小銜接課外班。如果能重新選一次，我絕對不會做出這個選擇。

并不說銜接班有多麼不好，隻是在那個暑假，她更應該出去玩兒，多接觸大自然，看看魚鳥蟲草，看看書，而不是過早地坐在教室裡去體驗當個小學生的感覺。她未來還有六年可以感受這件事，而那一段做小孩子的時光一旦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

8年前，安徽合肥，一個正在過暑假的小男孩。圖/ 視覺中國

​

一個彩蛋

今年暑假，在中國的孩子們大都在各種輔導班度過夏日時光時，有一組“暑假生活”的照片在社交網絡上爆紅——那是來自日本鹿兒島的攝影師爸爸有馬猛為自己兒子拍下的暑假生活。

這個孩子的暑假，是和獨角仙一起吃西瓜的夏天，是扛着捕蟲網去森林裡抓蜻蜓的夏天，是在森林神社前和奧特曼一起玩耍的夏天……許多網友看到之後忍不住感歎：這就是我夢想中暑假的樣子啊。還有很多剛剛孩子去輔導班的中國家長表示，真想給我們家仔一個這樣的夏天啊！

​

​

​

​

​

​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想看更多，請移步每日人物公号（ID：meirirenwu）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