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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26 12:49:16

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為什麼十個哈爾濱人)1

與視頻裡的繁榮相對的,是哈爾濱城的寂寥。最繁華的中央大街,入夜也頗為蕭條,“以前旅遊的人現在都來不了啦”。隻有時不時裹着羽絨服的人路過,舉着手機在直播,露出一雙黑乎乎的眼睛,對着鏡頭:“家人們,這就是百年中央大街。”

文 | 鐘藝璇

編輯 | 楚明

運營 | 月彌

都市傳說

“十個哈爾濱人,九個在探店”,沒人知道這樣的都市傳說究竟什麼時候橫空出世。

東北味兒大嗓門、高飽和色彩、加粗放大的視頻标題以及層出不窮的語氣詞,探店将哈爾濱的食物和風情浸泡在幾寸的手機内。這些視頻裡,街邊小店的年齡至少30年起步;裝修花費1億元的火鍋店人均消費隻要100元,絲毫不考慮成本回收周期;鏡頭延伸到大學,放話30塊吃垮食堂,讓大學生無處可去。

探無可探後,有人來到哈爾濱海底撈的廁所,号稱權威探廁所,“味兒非常好,超級幹淨”。

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為什麼十個哈爾濱人)2

▲ 圖 / 手機截圖

作為哈爾濱探店江湖的“中心人物”,趙春在短視頻平台上有另一個身份,“哈爾濱排雷大隊長”,粉絲20多萬,專門負責為哈爾濱群衆探探名不副實的店鋪。

探店的人越來越多後,“把探店這行都整亂了”。前幾天趙春給一家小龍蝦店排雷後,一些探店博主斥責他收錢抹黑。從未想過一隻小龍蝦會鬧得這麼大,僅僅是他最初發布的一條視頻,“閱讀量已經超過百萬,你得想想哈爾濱才一千萬人”。

他甚至在哈爾濱當地的報紙和網媒上發現了有關自己的報道,如今就算坐在哈爾濱開到大慶的火車上,還能聽到有人在談論這次小龍蝦事件。

“現在無聊探店的人可真多。”有人說。

“那可不是嗎?”現在趙春無比慶幸,自己從不露臉,僅有的出鏡視頻裡,選擇戴上網購的9塊9綠色魚頭套簡直是明智之舉。

探店是伴随短視頻崛起的一種新興評價體系。哈爾濱人張辰從2019年開始探店,那時候人還不多,“從2020年開始,突然就冒出一大批做探店的人”。類似的探店傳說在哈爾濱并不鮮見,張辰向我分享了一個本地說法,話還沒說出口,倒先給自己逗樂,“哈爾濱的家人們都别幹了,我二舅修鞋都不幹了,釘掌的也不幹了,锵菜刀、磨剪子的都不幹了,都來探店”。

與視頻裡的繁榮相對的,是哈爾濱城的寂寥。最繁華的中央大街,入夜也頗為蕭條,“以前旅遊的人現在都來不了啦”。”隻有時不時裹着羽絨服的人路過,舉着手機在直播,露出一雙黑乎乎的眼睛,對着鏡頭:“家人們,這就是百年中央大街。”

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為什麼十個哈爾濱人)3

▲ 哈爾濱中央大街。圖 /視覺中國

全民探店

在哈爾濱的冬天,很難看到屬于這座城市的色彩,顔色被封鎖在零下的氣溫中。

但壓抑不屬于探店博主,至少在他們的視頻裡。張辰身邊的人突然叫嚷起來——一個勾着頭玩手機的中年男人,摘下口罩,将前置攝像頭對準自己,再仰拍一段店門牌,“家人們,這家哈爾濱天花闆不能錯過”。張辰反應過來,這是同行,還是個不專業的,“就來一人,還有一台手機”。他反感“天花闆”這類詞彙,“天知道哈爾濱現在得有多少家天花闆”。

前幾天張辰收到商家邀請,需要給這家東北坑烤店做探店宣傳。帶上助理、打光闆和麥克風,張辰開始營業。他之前在電視台工作,這段經曆至今讓張辰拍着胸脯自信,覺得自己的專業性要高于現在的一些探店博主。

等中年男人走後,他戴上墨鏡,示意助理開拍進門前的鏡頭。他喜歡用低沉的嗓音娓娓道來,這樣才顯得成熟。

一進門,圍着一桌烤雞,站了十五六個探店博主,這讓張辰吓了一跳,“從沒看見過這麼多人”。到處都是重複的高喊聲,有博主甚至把孩子帶來,鬧着要吃桌上的食物。走到烘烤爐,張辰需要拍攝一段烤雞出爐的畫面,人剛湊過去,烤雞還沒現形,十幾台手機出現在視頻畫面裡。到了桌前,每個人拍攝的時長有限,他隻能象征性走到桌中央,用手指扒拉了兩下旋轉玻璃。“好大一桌子菜啊”,他對着鏡頭擺出個高興的表情。

折騰一個多小時,烤雞的餘溫早已散去。這并不是什麼大問題,後期剪輯、飽和度拉高,“看着就和剛出爐一樣”。張辰扯了塊雞肉,在視頻前嚼了一口,匆匆離開,“那天下午拍得特别粗糙,吃一口就走了”。

作為一個有接近20萬粉絲、起步較早的探店博主,起初張辰隻想給自己的餐飲店引流,“當時做(探店)的人特别少”。至少前期的時候,張辰會從餐廳整體環境、菜量、口味逐個分析商家優劣。“但現在很多博主不在乎這些,發完視頻就把錢賺到了,想得比較簡單。”

他把原因歸咎于探店行為的低門檻,有手機、有人,會說話,誰能都做探店。2021年開始,加入探店的人明顯增多,張辰不知道的是,在探店視頻層出背後,是短視頻平台加碼本地生活,與大衆點評、美團争搶地盤的野心。

從本地生活服務,到平台内的“優惠團購”功能上線,短視頻App開始形成從種草到購買的閉環。對于一個探店博主而言,隻要有1000個以上粉絲,就可以加入抖音的團購達人計劃。趙春曾經在自己的探店視頻内加入商家信息與優惠券購買渠道,最好的一條視頻賣出的優惠券賺了1千多元。另一種方式則頗為直接,按粉絲量折算宣傳費用。“一個粉絲大概2分錢,我20萬粉絲,宣傳一次收4千塊左右。”張辰說。

“那時候探店特别火,找探店博主基本沒有排期。”李炜光是哈爾濱一家連鎖餐飲店的店長,他算了筆賬,一個10萬粉絲的博主,一條視頻大概2千元錢,“而且還是純賺”,拍10條視頻,一個月就能有接近2萬收入,“你說哈爾濱的平均工資能到2萬嗎?不然為啥大家都來探店?”

很快,在平台的扶持下,介于商家、平台和博主之間,網紅機構和渠道公司開始出現。搜索“哈爾濱探店”,能發現大量名字極為類似的用戶名,“XXX在哈爾濱”“XX探店團隊收人”。這些賬号往往屬于一家公司,它們集體抱團出動,互動頻繁。張辰向我打開一個探店賬号下方的評論,“看到沒,基本都是一家公司的同行在評論,你能說它有什麼效果嗎?”

李炜光的門店同樣有探店宣傳的需求,他發現,經常會出現商家、公司以及探店博主三方從未見過面的情況,“一般是渠道公司主動找到博主,再聯系商家打包探店,從其中抽取利潤”。到了探店當天,一大批人嘩啦啦來,商家往往無法提前預知來的會是什麼樣的博主,“那回來了個六十多的老頭,這哪兒能夠探店啊?”

“對于這些下遊的一些小博主,有平台支持,出來一趟要麼賺個兩三百塊錢,就算一張券也沒賣出去,再不濟也能蹭一頓免費吃喝。” 低門檻、多方利益的卷入令探店開始變味。

為了追求效率,一些博主開始嘗試假吃。趙春曾經在一次用餐過程中,親眼看到本地一位探店博主在點了一碗蟹粉面後,拍攝完視頻直接離去,面條基本未動。

人、食物與言語擁擠在以秒為單位的視頻裡。張辰對很多博主一眼假的“演技”不屑一顧,“誰會沒事大蔥蘸醬吃三斤,誰沒事會幹啃生蒜,我們東北人也不會把餃子倒桌上吃,至少我活三十多年了,沒見過這樣的”。

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為什麼十個哈爾濱人)4

▲ 在短視頻平台輸入“哈爾濱探店”的搜索結果。圖 /手機截圖

“無聊的人,無聊的城”

哈爾濱的冬天極為漫長。就像冰凍住的松花江,江水停滞一樣,城市也陷入衰退。

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數據顯示,從2010年到2020年間,黑龍江省人口總數減少超646萬,全省13個地市人口全部下滑,省會哈爾濱減少63萬,成為十年來全國唯一人口減少的省會城市。

經濟增長也較為乏力。2021年,哈爾濱市GDP同比增速僅有5.50%,遠低于全國同期平均增速8.10%,這個GDP數據僅在全國内地城市排名列48位。

但這裡曾經是“風流倜傥的哈爾濱”。上個世紀80年代,哈爾濱是全國十大城市之一,經濟總量一度高居全國第8位,有“東方小巴黎”之稱。聖索菲亞大教堂門前的鴿子飛起又落下,中央大街的石磚上還有着未化盡的風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24小時飄蕩在城市上空,街口巡演的俄式樂隊在結束入夜最後一支舞蹈後匆匆離開。

很難說是探店複刻了曾經的繁榮,還是制造了一場回憶。為了助力消費回暖,哈爾濱商務局還在2021年底舉辦了一場直播帶貨活動,“達人探店”被列為其中的重要渠道之一。

許多人在打發時間。探店興起後,有人開始假借探店博主名義,免費蹭吃喝。趙春曾經收到一家店主的私信,“隊長對我們家評價咋樣,吃得還高興嗎?”簡單聊幾句後,趙春得知有人在結賬時告訴這個店主“自己是掃雷隊長,希望這次免單”——畢竟沒有人見過趙春的真容。這氣得趙春當晚就發了一條澄清視頻,他特别強調“沒有任何人可以用金錢買斷隊長的視頻”。

某種程度上,探店博主成為一種新的通行身份。李炜光經常能遇見聲稱自己是探店博主的顧客,對待服務員頤指氣使,張口便是“我有多少粉絲”,語氣上揚,眼神俯視。網絡上也曾經出現過相關新聞,有人自稱是600萬粉絲的探店博主,試圖不買單直接走人,被商家怒怼“就算有6000萬也沒用”。

但拒絕這個詞基本不存在于哈爾濱老闆的字典裡。哈爾濱是一座重人情的城市,“隻要你告知自己的身份和訴求,老闆基本都會給面子”。面對探店博主打折、打包菜品的要求,李炜光一般都會答應,“做生意講的是和諧生存、和氣生财,我們對待所有人,尤其是客人,不能是敵對的一個狀态”。

曾經有一個探店博主到店用餐,私下偷偷找到他,因為平時經常探店,他告訴朋友們自己認識老闆,“牛已經吹出去了”,希望李炜光待會兒去屋裡敬兩個菜,費用後補。李炜光聽罷也會照做,并有一套相當體面的說辭,“咱們老闆人在外地回不來,知道您來了,特地安排廚師長親手給您做的菜,您要不夠吃,咱們後面還有安排,不用買單”。

這種虛無缥缈的面子被李炜光稱作是“夠意思”。在東北,如果被朋友形容為“不講究”,這将意味着在“人品”方面被朋友否定。

有時候,人情的意義甚至會大于規則。作為商家,如果有探店博主主動提着合同求合作,李炜光反而會不高興,“探店怎麼能張口就管人要錢?”但如果有探店博主在用餐後,主動表達身份,說想拍個視頻反饋一下,“這就是很自然的兄弟人情了,買單一般都會打個折”。

偶爾李炜光自己也會去探店,“其實探店是一件特别明顯的事”,舉着手機、對着屏幕自說自話,再來兩下比劃,“誰不知道你在探店啊”。曾經在一家川菜館,他體會到了這種“心照不宣”。吃到一半,店長突然笑眯眯走過來,“吃得還好嗎,給您送個菜呗”。李炜光明白其中的暗示,“吃人嘴軟,留點情面”。

人越來越多,平常的探店已經無法為博主吸引流量。10年前,李炜光還是香格裡拉酒店的服務生,哈爾濱“西餐之都”的稱号曾讓他一度自豪,東北味兒和俄式風情在鍋包肉與大列巴中交彙。“卻黑,齁鹹,稀neng,膠粘!”他興沖沖地總結東北菜四大特點。如今吼叫、油膩、粗暴,彌漫在哈爾濱探店視頻裡,夫妻、情侶、朋友總得吵個架,才能好好探個店。

哈爾濱為啥這麼多探店的(為什麼十個哈爾濱人)5

▲ 圖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截圖

“無聊的人,無聊的城。”張辰說。這些鬧騰的劇情在他看來隻會發生在電視劇而不是現實裡,都說東北人“彪悍”,但吃飯不會吧唧嘴,更不會一個不對眼,“你瞅誰我就瞅你咋滴”。看不到秋林腸、格瓦斯、大列巴,風流倜傥的哈爾濱在探店視頻裡蕩然無存。

東北大哥需要宣傳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張辰已經不願意和别人提起自己還有個探店博主的身份,“提起探店,就帶着點反諷的意思”。

在他的推薦視頻下方,有人評論“感謝排雷,以後不會去了”。還有人總結了博主們的套路:“這家店很好吃,從清朝就開始排隊,開了900多年,我每次都要開車2萬光年過去。”

他知道探店根本談不上是一個行業,又有多少人能道清哈爾濱的美食曆史,多的隻不過是遊蕩着的無所事事的人,和一個打發時間的去處。

反複襲來的疫情一度困住了這座城市,商場、景點等公共場所的人流量,人眼可見地在減少。自從李炜光擔任店長以來,王府井商場動辄關閉,自己“就沒有完整領過一個月的工資”。我和他在5樓坐着,李炜光指着樓下——一個空蕩蕩的王府井商場,向我回憶過去的“東北大哥”。那是一個“人有錢,餐飲也掙錢”的年代,他的小費比工資還高。撬一瓶紅酒,大哥會塞200塊給李炜光,這叫“開瓶費”。 “這還是十年前啊。”他說。

在俄羅斯人修建的蛛網一般的大街上,曾經接待遊客的向導如今成了滴滴司機,全城瞎轉悠。旅遊業生意不好,畢竟冰雪大世界的門票價已經從接近400元直降到100多元。

李炜光有一個開酒吧的朋友,一年隻開張了3個月,瀕臨倒閉。“所以這是一個連鎖反應,大家沒錢了,不出去吃飯了,不打車了,那麼餐飲掙不到錢,出租車司機掙不到錢,大家都想來探店,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新人們所幻想的探店大V已經無法複制。張辰認識的一位博主夫妻,探店做得早,去年沒少掙,房子買了,車子也買了,“他們最開始也是普通人,農村出來的,沒什麼錢”。他剛入行時,數據漲得快,也沒幾個競争對手。如今人多了,蛋糕又有限,“市場早被分了,說白了,你長得不吸引人,說話也沒内容,為啥要關注你”。

說這些話時,他掏出手機,即将去參加一場冰雪節活動。僅僅一個活動方微信群聊,就邀請了19位探店博主加入。“一夜之間冒出這麼多人,粉絲量還不高,說明也就是最近剛入行。”

擠入的探店人群早已模糊了分享的本質,沒人說得清這些探店視頻究竟卷動了哈爾濱枯燥的冬天,還是蹚入了一趟“渾水”。“一個正常的人,想做好自己的專業,肯定得找一個好的路子走對吧,你看探店這是一條什麼路?” 張辰說。

春天來了,哈爾濱的探店延伸到了洗浴行業。按照探店博主們的說法,不體驗一下1萬8千平方米澡堂裡的搓澡是不完整的東北人。“洗浴大哥們受到的沖擊也非常大,需要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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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是什麼類型的探店,文案中都能見到“天花闆”一詞。圖 /手機截圖

(文中趙春、張辰、李玮光為化名。)

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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