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甯路百貨商場再一次變得熱鬧起來，是在2020年末到2021年的年初。

這個時候，舊科幻小說裡寫到的21世紀第二個十年以後人類就會實現的宇宙星際旅行依舊沒有實現，距離電影《終結者》中施瓦辛格扮演的T-800通過時光機器回到1984年追殺莎拉·康納還有8年。

但很多人宣稱在鹹甯百貨商場裡回到了過去。盡管它是在上世紀50年代建立，那會兒全國還處于計劃經濟時期。

從城市任何一個地方開始坐車坐到城東的緯什街下車，然後就會看到街道兩邊排列着合抱粗的高大梧桐樹，百貨商場就在樹後面，門頭不算起眼，一不留神甚至會晃過去。

商場裡不再年輕的工作人員們會在早晨八點，穿着同樣的服裝，準時上班，他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商場買東西的人，和在商場裡什麼都不買的陌生人。

這些陌生面孔并非附近的常住居民，而是從西安各處慕名來到鹹甯路百貨商場打卡的短視頻從業者、攝影師、以及更多擁有社交媒體賬号的人們。

有那麼一段時間，鹹甯路百貨商場裡打卡人含量超标，他們說着同樣的語言，分享着同樣的故事。舉起手中的相機或者手機，完成一次打卡，然後心滿意足的離開。

■ 截圖來自抖音

在社交媒體上，他們盛贊商場的古早味的裝修以及一切商品，稱這裡是西安新晉的網紅打卡地。

各種文案中，鹹甯路百貨商場不再是一個不起眼的商場，就像是一架外殼以及裝修老舊的時光機，人們進去便開始穿越，有人在這裡回到了八十年代，有人回到了70年代，有人走得更遠，回到了60年前。

商場内部空間并不大，但布局緊湊合理。

進門兩邊各有一溜充滿年代感的玻璃櫃台，左邊依次煙酒，珠寶首飾到修理手表；右邊櫃台洗衣皂，個人妝護，鞋油以及祛痣美容。

超市與鞋城在商場中段兩側不怎麼明亮的燈光中遙相對望，空出來的中間位置也未被浪費，從左至右擺放零食糕點、文具，就連柱子周圍也被利用起來，放着挂曆以及最新的《讀者》《知音》雜志或者小說，任人翻看。

再往後走，就是鐘表、電扇，鞋帽、打折服裝、布匹、針織的區域。

如果非要形容，那麼整個商場裡——都純粹的是些普通的人間物事，毫無噱頭地出售，他們販賣的是人間日常。

不過，商場裡的商品與别處不同。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大部分都是些過時玩意兒。

商場裡依舊被打掃的很幹淨，給你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了一個裝扮精心的人，但穿的衣服款式是三十年前的。

用不着花精力去努力尋找，你就會發現商場裡依舊在售你小時候才用過如今絕不會用的棒棒油、蛇油膏、老牌子擦臉油……在如今這個知乎人均985，年薪百萬的時代裡，這些商品的價格依舊那麼感人。

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售賣DVD碟片、雜志、西安地圖、老國貨、果丹皮、紐扣、老式鐘表以及各類散裝糖果點心。有人來過，說見到過大白兔奶糖、喔喔奶糖以及自己小時候就知道的很火的一個皮鞋品牌。

這就是鹹甯路百貨商場，它的大部分物品，給年輕人的感覺就是——你認識這些，但現在也用不着了。

我在商場逛了一圈，看着商場裡的這些商品，感覺沒什麼是我需要買的。我在賣布的那裡多待了一會兒，看着角落裡的縫紉機，但說實話，我不知道扯塊布回去要幹嘛，雖然阿姨扯布的手法看上去那麼的鮮明，那麼的幹脆利落，像漆黑中的螢火蟲。

不過逛到最後，我還是買了一顆頂針和一條軟尺。頂針是我上周最想要的物件，當時要是有一顆頂針的話，我特麼也用不着拿一把鉗子夾着針，像個拙劣的外科醫生一樣，在家花一個多小時縫我的背包，最後發現走線特别醜陋。

■ 針線紐扣

但買完之後，我又覺得沒必要買這玩意兒，我也不是陳奕迅，一個背包可以背六年半，我完全可以在網上買一個新的。軟尺貌似有點用，因為上次我見到一個朋友喝大之後用這玩意兒量過自己的頭圍。

可以這麼說，跟如今西安新興的購物商場相比，鹹甯路百貨商場算是土到根兒了。

最早一批逛過商場的西安小孩，現在都已經抱上了孫子。但鹹甯路百貨商場就像占據了一個獨特的空間，遠離時光的侵擾，看上去就像沒進入市場經濟時代一樣。

商場沒有空調，裝修更帶着古早的氣味，一些工作人員算賬用的還是算盤——我對算盤最後的印象，還是小學珠算課後拿着這玩意兒當滑闆被老師打了一頓，因為我把算盤踩散架了。

■ 圖片來源：華商論壇@山海風

總之，商場從内到外散發着一股與當下時代毫不相幹的氣息。要不是超市門口的收銀機以及櫃台上放置的電子支付碼，你甚至感覺在鹹甯路百貨商場買東西得掏出兩張糧票。

■ 櫃台上真的有算盤。

值得說明的是，來此打卡拍照的人對鹹甯路百貨商場的情有獨鐘，到絕不是他們對舊商品的懷戀，比如雙手在冬季離不開蛇油膏的浸潤，或者随時随地必須得來一口喔喔奶糖。

真正構成鹹甯路百貨商場對他們意義的，是那些逛百貨商場時候的過去。

■ 截圖來自大衆點評

現在看着土味老舊的百貨商場，也曾經是西安城裡時代的領跑者。

1954年被看做是西安進入百貨商場時代的元年。這一年的下半年，西安先後有了華僑商店與解放百貨大樓。

■ 圖片來源：微博@陝西檔案

之後西安修建鐘樓百貨大樓和蓮湖路百花村服務大樓以及北大街商場，以及更多大大小小的百貨商場。

西安迎來百貨商場時代，人們去百貨商場浏覽五光十色的商品，為了生活的豐饒而驚歎。不同的百貨商場也記錄了西安人的生活，它們如此的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小到衣帽鞋襪，大到電視機自行車……構築一個人生活的所有東西，都在百貨商場。

老李還是小李的時候，全國上下還是計劃經濟，一切憑票供應。學校老師在課上講，将來實現共産主義了，所有東西都是按需分配，需要什麼給什麼。小李回家當晚就失眠了，開始急切盼望共産主義能在第二天天亮就到來，到時候百貨商場裡那些吃的、喝的、玩的、用的，自己就可以随便拿。

在如今這個人口超過一千萬的城市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商場記憶。

■ 截圖來自大衆點評

那些百貨商場的記憶如此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後，在2019年春晚上看到61歲葛優穿着風衣出現的那一刻，張先生又回想起80年代某個下着瓢潑大雨的中午：他懷揣着攢了三個月的工資，腳蹬大雨鞋，像摩西分開紅海那樣，舉傘劈開風雨，沿路搜尋，終于在解放路民生百貨買到一件最時髦的長城牌風衣。

即便如今長城牌風雨衣已經徹底消失，但他依舊記得自己穿着這身衣服快把鄰居都羨慕哭的那一幕，他摸着衣服，嘴裡反複念叨着洋氣的太！

也有曾經的窮學生，如今的中年人想起了當年在小寨百彙市場，曾經跨過人山人海，買到了一條牛仔褲，比繁華的東大街賣的便宜，也比那裡的牛仔褲更時髦。

不過時代從不為任何事物停留，有時候快到來不及告别。

如海浪沖刷岸邊，很快超市來了，大賣場來了，更大的商業綜合體拔地而起，人們追逐潮流永不停歇，有多少新興商場出現在這座城市，就有多少老舊商場在沉默中逐漸告别這座城市。

西安還是那個西安，但整個城市的商圈一路挪移，所有曾經熱鬧、曾經人潮洶湧的地段，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跟新興的商業綜合體比起來，老舊商場的實際競争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變得越來越不響亮。年輕人們不會再去，商場裡徘徊的都是老年人。

在西安，當人們開始大量談論一座老舊百貨商場時，大概率是因為從報紙上看到了商場要拆除的新聞。他們聊起曾經的華僑商店，民生百貨，解放商場，東大街，康複路，聊起當年商品的物價，像翻閱壓在箱底的家書那樣，在歎息中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寫到，懷舊記憶總會是被套上一層暖色的主觀濾鏡，它會過濾掉曾經的古舊與粗糙，隻留下被放大的美好。

就像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依舊還有人會時不時引用馮小剛《甲方乙方》裡的那句台詞，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你也說不上這句話到底哪裡好，但這句話會把你帶回從前，讓往事浮上心頭。就像你看到百貨商場櫃台上的棒棒油，你知道現在用不着，但手上曾經生過凍瘡的位置就會隐隐發癢。

從這點上來講，上世紀50年代中後期建立的鹹甯路百貨商場是幸運的，和那些已經消失的商場相比，它如今依舊還在這座城市運轉。既古老又年輕，它曾是時代的領跑者，如今又變成這座城市2021年的懷舊符号。它與互聯網時代脫節，又被人從城市一角打撈起來，放在互聯網上，成了這座城市人們對所有百貨商場抒發懷舊記憶的集散地。

T-800還沒回到1984年，但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乘坐800路公交車到達過緯什街了。他們年齡不等，有的甚至是第一次來鹹甯路百貨商場。但關于逛百貨商場的記憶，總會以另一種方式重來，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

就像多年以後，一個西安人掀開鹹甯路百貨商場的門簾，看到貨櫃上擺放整齊的貨物時，準會想起被父親帶着走進百貨商場時那個遙遠的下午。

作者 | 陳锵 |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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