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作家高爾基的自傳體小說《童年》通過小主人公阿列克塞的眼睛，刻畫了一幅19世紀中下葉俄羅斯下層民衆的群像。随着阿列克塞在外公家生活的開始，一個個性格各異、有血有肉的人物出場，上演他們的故事。學徒工小茨岡人在第二章的末尾來看望被打的阿列克塞，在第三章，我們将被他的故事震撼。

第三章的主線是小茨岡人的故事，介紹他的身世來曆、行事風格、性格特點，還有他悲慘的死亡命運。這是繼阿列克塞的父親去世，小說第二次鄭重地寫一個人的死亡。在仔細閱讀文本之後，我們會為作者高超的藝術筆法感到贊歎，會欣賞到文學大師是如何寫活一個人物的。

對比第一章父親的死亡，我們會發現優秀的作者雖然寫同樣的事，但絕對不會重複。在展現事件的方式上，會懂得采用不同的結構方法。

父親的死，是開場先寫死亡的結果，直接寫場景。而死亡的原因則是貫穿全書的一個懸念，後面随着故事展開，一點點抽絲剝繭地寫出父親的故事。這也是符合一個孩子實際的認知方式的。

小茨岡人則不同，他是阿列克塞在外公家慢慢熟悉并喜歡的一個人，是這個孩子在陌生不安環境中的唯一朋友。

作者通過阿列克塞的眼睛和他身邊不同人的态度和語言，逐漸拼貼出完整的小茨岡人的故事。我們會感覺小茨岡人的形象非常立體而豐富。

小茨岡人名叫萬尼亞，伊萬是他的昵稱，“茨岡人”實際上就是吉普賽人的意思，他們喜愛四處遊蕩。為什麼叫萬尼亞小茨岡人呢？這和他的身世來曆有關。

從外婆口中，阿列克塞知道了小茨岡人是一個棄兒。他在早春的一個雨夜被扔在了外婆家門口，善良的外婆收養了這個幾乎凍僵的棄兒，當作自己的孩子養。可憐的外婆曾經失去過很多孩子，萬尼亞是她的一個安慰。這段間接的叙述有多重作用，既揭開了小茨岡人的身世之謎，又補充了外婆的形象，還點明了“貧窮”這個形成人物命運的根本原因。

優秀作者總是懂得一石多鳥，一段叙述或情節能夠達到多種效果。

棄兒小茨岡人身上隻圍着一塊圍裙，他從死亡的邊緣被外婆的善心拉回人間，這是一個自生命開始就處于最底層的、被抛棄者。但就是這樣一個本沒有家的小茨岡人，卻是外公家難得讨人喜歡的人，在最污濁的泥潭中，開出一朵美麗的生命之花，但命運，或者說這污濁的環境最終還是戕害了他。

阿列克塞發現小茨岡人在外公家有着特殊的地位，發現人們對待他的态度與衆不同。粗暴待人的外公居然總是眯着眼睛、晃着腦袋誇小茨岡人，叫他的昵稱：“伊萬是個好幫手，這鬼東西！看着吧，他将來會有出息的。！”如果對照伊萬最後的結局，我們會知道本章開頭外公的話多麼令人唏噓。

兩個舅舅對待小茨岡人也很友好，從來不會像對格裡戈裡師傅那樣捉弄他。寫到這裡，作者又轉而去寫格裡戈裡師傅如何被捉弄。其實這是一種安排情節的方式，運用得當會産生比直接一條線全寫完更好的效果。情節更曲折，更有懸念感，更豐富有趣。

兩個舅舅雖然友好，但他們背後卻說小茨岡人的壞話，阿列克塞不明白了，又是通過外婆的語言說出了小茨岡人的能幹和重要。兩個舅舅都看出小茨岡人能給染坊帶來很大幫助，他們都想和外公争搶他，将來為己所用。舅舅們的自私自利，唯利是圖也在外婆的叙述中再一次得到強化，也為小茨岡人最終的命運埋下伏筆。

在前面一番間接的介紹之後，作者通過幾件事來正面展現這個充滿個性的可愛的小茨岡人。在前一章我們簡要了解到了小茨岡人的單純善良、樂觀聰明，外婆讓阿列克塞盡可以和他交好，因為”他是一個實心眼兒的人”。

而阿列克塞确實很喜歡伊萬，因為他總是給他帶來出人意料的驚喜：各種新鮮有趣的遊戲。這一部分作者沒有詳細寫事件，而是采用列舉的方式用粗略的筆觸來描摹，因為後面将會有更值得詳細來寫的内容。這種詳略相間的安排也是我們可以注意的地方，寫一個人，事件很多，哪些詳寫，哪些略寫，需要布置好，不能全都一樣用力。

阿列克塞是孩子，小茨岡人也天真得像孩子，雖然他十九歲了，比幾個孩子的年齡加起來還大。他有很多遊戲花樣，玩起遊戲也和孩子一樣認真。他心靈手巧，給蟑螂做紙“雪橇”，做扮演角色的遊戲；他聰明又有愛心，訓練小老鼠給孩子們表演，喂它們吃糖；他會用紙牌和錢變戲法，玩起來比孩子都起勁，大叫大嚷，和孩子一模一樣，看到有人耍花招，他又很正直，不屑于那些騙人的把戲。

“我最難忘的是節日夜晚的小茨岡人。”節日夜晚外婆家的聚會是這一章的重頭戲，也是對小茨岡人的詳細描寫。

這樣的節日夜晚外公和米哈伊爾舅舅出門會客，首先嚴厲和讨厭的人不在，這樣才會有盡情綻放的夜晚。這段熱鬧聚會的描寫場面比較大，人物相對多，除了小茨岡人也寫到了很多其他人，雅科夫舅舅、外婆、格裡戈裡師傅、保姆葉夫根尼娅、孩子們、其他客人等等。

先是重點寫了雅科夫舅舅彈六弦琴歌唱，他的歌唱非常令人着迷，但氣氛是極度悲傷的，這在情緒上反襯了馬上上場的小茨岡人的舞蹈。讀到後面我們會知道這在情節上也十分重要，雅科夫舅舅傷心，是因為他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而這将直接導緻小茨岡人的死。

“煩惱憂愁都給我滾一邊去吧！萬尼亞，上場！”當衆人聽夠了雅科夫舅舅哀痛的歌聲時，小茨岡人是給大家帶來歡樂的福星。下面是對小茨岡人舞蹈場景的描寫，非常精彩。

這個夜晚他穿上節日的盛裝，在六弦琴快節奏的伴奏下起舞。曲調是瘋狂的，小茨岡人的靴子震得碗碟叮當作響，他像小鳥一樣輕盈，舞步快得讓人眼花缭亂，像金色陀螺一樣在地上旋轉，阿列克塞想，要是門開着，小茨岡人會一直跳到大街上，跳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所有人都受到小茨岡人舞蹈的感染，大家都晃動起來，縱情叫着，外婆也上場跳舞。作者詳細描寫了外婆的舞蹈，很有外婆的特色，她跳舞像是講故事。小茨岡人跳舞跳得好，但他卻一直有個想唱歌的心願。

歡樂的聚會令阿列克塞很興奮，但同時又讓他産生淡淡的鄉愁。“在人們的内心深處，歡樂和憂愁總是如影随形，密不可分，而又相互交替的。”作者用這樣一句話結束這個熱鬧的聚會，這是寫聚會上人們的情緒，也是寫生活本身。我們的生活總是既有歡樂，也有痛苦，誰都是這樣生活的。

第二件重點描寫的事情是小茨岡人偷東西。阿列克塞和小茨岡人的友誼越來越深，但作者卻寫了這個正面形象的一個大缺點，有點出人意料，人物的立體豐富就顯露出來。

小茨岡人每星期駕着馬車去集市采購全家的食物，外公給他五個盧布，他花掉三個盧布，偷來的東西卻值十個盧布。小茨岡人知道偷東西不好，但他隻是喜歡偷東西，覺得好玩，省下來的錢也都會被舅舅們搜刮走，他并不在乎。舅舅和外公都支持他偷東西，他們隻看重錢；隻有外婆為他擔心，抱怨外公舅舅他們會毀了小茨岡人，要是讓人抓住，會被打死的。

偷東西事件是為下文做的鋪墊，小茨岡人終究會被這人性之惡毀掉。

第三件重點描寫的事情就是小茨岡人的死。作者行文非常突然，講着前面的事情，突然說：“不久以後，他死了。”讀者被突然到來的死亡事件震驚了。

雅科夫舅舅買了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形的橡樹樹幹，準備在他妻子周年忌日時親自扛到她墳上。但那天到來時，舅舅卻讓小茨岡人扛。這個樹幹非常沉，兩個舅舅，加上格裡戈裡和另一個人幫忙才托起來這個樹幹，他們把樹幹架到小茨岡人的肩膀上。

寫到這裡，作者又轉而寫格裡戈裡把阿列克塞帶到染坊，聊起阿列克塞父親的事，然後有一段特别細緻的景物描寫，“各家各戶的炊煙袅袅升起，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好像在向人們講述着什麼”。在重要事件的正面描寫前，用如此細膩的筆觸烘托出氣氛。

格裡戈裡聽到什麼聲音，沖出去，阿列克塞也跟着出去，他們看到了躺在地上、浸泡在鮮血中的小茨岡人。他絆了一跤，樹幹砸在了他背上。

後面的描寫極其細緻，仿佛特寫鏡頭掃在小茨岡人身上。“幾根手指頭還在微弱地抓着地闆，被染料浸泡得變了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着光”。一個能幹的染坊學徒工就這樣付出了年輕的生命。

看看人們的反應——格裡戈裡聲音嘶啞地對兩個舅舅喊：是你們壓死他的；天真的阿列克塞還等着小茨岡人休息好坐起來；外公大罵兩個兒子，說他們毀了一個好小夥子，用不了五年，他就比金子值錢；外婆趴在伊萬身邊，撫摸他，碰倒了周圍了蠟燭。

他們埋了小茨岡人，沒有任何儀式，一個生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在小茨岡人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人性的複雜多面，生活的豐富多義。善與惡共存，樂與哀相依。小茨岡人是不幸的棄兒，在貧窮、自私、人與人彼此相惡的環境中，保留着難得的善良樂觀的天性，他也有弱點，但他努力工作着，熱情地生活着，與人為善，但最終惡劣的環境和人性之惡還是吞噬了他。

在為人物命運感慨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作者如何成功地塑造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如何更巧妙地講述故事，制造和烘托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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