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不大不小的桌子,放滿了各種書、雜志、表格,右邊是一個很大的書櫃,上面擺滿了書。先生的辦公室不大,因此每次進去總感覺先生被各種書包圍着,而先生就很認真地伏在那張擺滿書的桌子上寫些什麼,有時候,許是累了,半靠在椅子上,看着前方,但這樣的時候總是少的。大多時候,先生一手拿着電話,一手仔仔細細地在電話簿上搜尋着相應的電話号碼。先生聲音很大,有時急促有時緩。每當這時,我總是不忍心去打擾,站在外面等,裡面安靜了才進去,有時候等幾分鐘,有時候十幾分鐘。這四年裡,承蒙先生的鼓勵和指導,學習了不少,不光是知識的傳授,更多的是思維方式的啟發。下面我想從三個方面來說說我的老師一一郭昭第。
一
先生曾在課上,多次教導我們要多讀書,讀好書,讀“不懂”的書,當然,在這方面,他是我們的榜樣,讀了很多書。《美與時代》(下)2015年第8期中,曾刊登了先生的一篇文章一一《讓本心昭然澄明于大地及築造——我的智慧美學探索曆程》。這篇文章深入地回顧了自己探索智慧美學的曆程,對自己的讀書曆程也進行了梳理,從西方到中國乃至印度,從文選到專著,從文學到文藝學、美學、哲學、宗教學等等,所讀之廣、之深,讓我真正見識了什麼叫博覽群書記得有一次寫了一篇關于解讀周大新中篇小說《向上的台階》的論文,先生認為寫得太表面,沒有深入進去,像一篇讀後感,然後便一口氣給我列了十幾本相關的參考書,以理論書居多。到圖書館我一查,除了一兩本的書名稍有出入,其他的都正确,這确實讓我大吃一驚。
先生不僅多讀書,且多年來筆耕不辍,不斷有著述出版:200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審美形态學》一書,且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列入高等學校文科教材。2008年,又出版《審美智慧論》,這本書在深入反思傳統美學學科困惑的基礎上,探索出了走出美學學科困惑的新途徑。之後又相繼出版《文學元素學:文學理論的超學科視域》,《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生命智慧:易經道德經壇經心證》等著述。這些年,先生掌握學術動态,關心學術發展,潛心研究美學,認為:“就精神境界而言,宗教學高于哲學,哲學高于美學,美學高于文藝學,文藝學高于文學史。如果美學津津樂道于明快、勻稱之類形式美,無異于表彰“好色”的本能。要使美學避免滞留于低層次美感甚或所謂新感性的局限,最好的辦法隻能是改造并提升為智慧美學。”由此,在他已出版的著作《審美智慧論》中便首次提出了智慧美學,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今年5月份又申報了省級精品資源共享課即美學原理,獲得了同行專家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程金城先生的高度評價,認為:“該課程内容有鮮明特色,特别是在生命智慧美學、審美形态學、叙事和抒情美學、文學元素學,以及地域文藝美學方面形成了獨特的研究領域,取得了重要成果,許多方面居于學術前沿水平。”
有時候我在想,作為文學院院長,先生平日裡那麼忙,他是怎麼做到學術工作兩不誤?除了他長期知識的積累和勤學苦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對學術的熱愛與執着。記得有一晚上我去圖書館上自習,忽然發現許多學生圍成一大圈,指着天空吵吵嚷嚷,我一擡頭,才發現夜空中出現了一年裡最圓、最大、最亮的月亮,好多人紛紛拍照。在圖書館看了會兒書,翻開微信,朋友圈裡到處是曬月亮曬心情的,先生平日裡不怎麼發微信,恰好這時,他轉發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作為中國美學核心範疇的意境》并附了自己的觀點。我不得不感歎于先生的定力與執着,他從不人雲亦雲,從不追求時尚,從不被一些所謂的權威牽制,不為表面現象迷惑,永遠保持着自己的獨立和思考。是的,一個人獨立思考的精神決定于他花時間以及攀登的生命高度。
曾有好幾次,看書看到不明白處,便發微信向先生請教,現在想來,多是一些極為幼稚又很自以為是的問題,然先生不管多忙,總會給我回複。有時候還将他認為好的文章發給我。先生曾告訴我一個讀書的方法:“看書要能入進去,還要能出得來。先入後出。不能未入先出,這樣便收益甚微。不要老是鑽死角,萬一不明白可以先緩緩,以後書看得多了,也許會明白,當年熊十力便不滿徐複觀喜歡批判眼光讀書!”
二
先生熱愛教師崗位,對教育事業抱有無限的熱情和期望。大學四年裡,先生是給我們代課最多的,而且也是同學們公認的最為枯燥難懂的課,從國學經典到美學、哲學再到西方馬克思主義,這一路跟着先生,學習了很多。他深知死闆的的課堂方式不利于學生發展,對于當下教育越來越功利化、淺表化更是深惡痛絕,不止一次在課堂上就今天的教育問題深感憂慮。他不隻在教法上打破滿堂官的授課方式,在教材的選用上也一樣,不采用許多高校通用的課本,而是他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這一突破使學生的視野拓展到了學術研究的最前沿。他還多次鼓勵我們在課堂上大膽說出自己的想法,由于喜歡聽先生講課,常坐在第一排,有時先生提了一個問題,讓學生舉手回答。那時挺納悶的:都大學生了,還讓舉手回答。後來才明白,由于先生多半給我們講國學,講美學,還涉及到哲學甚至人類學、心理學、宗教學方面,許是過于枯燥難懂的原因吧,認真聽且能聽懂的沒有幾個,許多學生聽着聽着就犯暈,索性盯着眼前的黑闆發呆。先生便用這種方式集中我們的注意力,調動我們同他一起思考。
當然在更多學生眼裡,先生首先是一名嚴師,甚至是出了名的嚴,有些學生由此産生了埋怨甚至害怕情緒。用我一同學的話說,就是“郭老師給我帶了四年的課,指導了三年的論文,指導考研,指導複試,每一個階段每一個過程我都覺得老師的要求超嚴格甚至到了苛刻,但我還是堅持了下來,盡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即使從未被認可,但每次被嚴格要求過的我能派上用場,得到其他老師同學的肯定的時候,我甚是滿滿的感激,第一個想到的往往是我們的郭老師”。
對于我的畢業論文先生也是這樣嚴格要求的。有一次我一個人去交論文,那是第一次寫論文,當時什麼都不懂,心氣兒卻很高,論文題目也起的很洋氣一一《詩人何為》,仿佛當代詩人的成敗與否就決定于我這篇論文了,寫完自我感覺良好,沒怎麼改動就去找先生了,沒想到先生一看我的題目很生氣,再往下看,更生氣,指着我的論文:
“瞧瞧,你寫的這是啥?是啥?”
“就這次的論文”,我低聲說。
“論文哪有你這樣寫的,還詩人何為?”
我還想繼續解釋,沒等我開口
“你說,你能寫好嗎?你有能力寫好嗎?”
我還不服氣 “我覺得好好準備一下,再掌握一些資料,應該差不多的”
“我跟你說,這都是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寫的,一些哲學家,一些大文學評論家都搞不清楚”
我沒再多說一句話,隻是呆呆的看着先生。
仿佛覺得自己剛才說話的語氣有點硬,先生放慢了聲音,“我多次告訴你們,如何寫論文,你們就是不聽”,“一篇好的論文,與正确的選題分不開,論文的論題切記大而空,宜窄不宜寬,題目要細,還要新穎,有針對性,不要出現太廣的範圍,太廣了你把握不住,容易把整篇論文架空,不能準确具體的去闡釋,要結合自己實際,仔細研究,把選題做精,做透徹,做具體了才算真正的完成。”
說完,先生看了看我,“你給我說一下,你看了幾本有關哲學方面的書?幾個大評論家的文章或著作?讀了幾首優秀的大詩人的詩歌?”
我說了幾個,再怎麼也說不上來。
先生又說:“不是不讓你寫,能寫好當然好啊,你才大二,讀的書,論文寫作的訓練方面都很欠缺,從小處着手,慢慢來,一步一步要走好。”
而嚴師的另一面便是和,如春風化雨般。馮友蘭先生有一句話:“春風化雨是從教育者本人的精神境界發出來的作用。沒有那種精神境界,就不能發生那種作用,有了那種精神境界,就不能不發生那種作用,這是一點也不能矯揉造作,弄虛作假的”,誠哉,斯言!
由于先生指導我和同班幾個同學的畢業論文,需經常見面。有一次,先生給我們講論文,講着講着,便走向書櫃,翻箱倒櫃地找起來,嘴裡不停地說着:“咦?我記着那本書就在這放呢,怎麼不在?”“到底放哪了?”。我們納悶,一問,才知道先生在給我們找與所寫論題相關的書。又一次,也是交論文,先生批評我們沒按照他說的做。我當時不知怎的,随口小聲說了句:“我們都認真改呢,為了改論文都幾天沒見太陽了。”說完又很後悔,沒想到先生聽到了,沒有生氣,笑着說:“沒見就沒見麼,太陽有啥可看的?”一句話,把我們幾個都逗笑了。先生是西和人,地方口音極重,說一口不怎麼标準的普通話,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交流。有幾次,先生心情很好,有時就一個問題會給我們講很多,當然我們也可以跟他辯論。記得我一朋友,寫的是儒家知行觀,先生覺得有一處沒寫好,需要改動,朋友覺得還可以,便反駁。先生問:“存不存在知先行後的情況?”朋友回答:“有,但是在某一階段,是以知指導行,總的認識過程是知↠行↠知這樣循環往複”,又覺得不對,馬上補充了幾句。又問:“那存不存在知行同時發生的情況?”朋友回答:“有”。先生便笑着跟她解釋,我清楚得記得就這個問題先生講了很多,朋友還是覺得不妥,再辯,來去幾回,先生不講了,靠在椅子上半開玩笑地說:“你看你,把我也繞進去了”,我們幾個在一旁也笑了。後來我一直回想起這一幕,可以說,正是因為先生随和、平易,我們才敢跟他辯駁,也正是因為他一直教導我們獨立思考,不要認死理,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出自己的觀點。而反觀平日裡我所見到的,多是以老師為主導,居高臨下,學生除了記筆記就是連連點頭稱是,還反什麼駁?
由于先生讀了很多書,且講課時時而插入一些典故或故事,以增加趣味,活躍氣氛。因此,每次聽先生講課,總是不失為一大享受。他是有儒家的入世之念的,也傾心于“聖人之學”,但更多的時候,是道家超世眼界和佛家的出世思想與平等不二思想影響着先生。因此不論著書還是為文,先生總是能以一種遠超乎常人的視界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印象中,先生很是欣賞王陽明和慧能。而更讓人贊歎的是,先生對于西方文化也能順手拈來,出口便是大家之言,又能以自己觀點闡述之,甚至是超越之,令人贊歎!然吾等不才,有些時候并不能理解先生的觀點,隻是睜着明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有時候先生提出一個問題,等了很久也沒人回答,他便用不同的角度啟發我們,還是沒人回答,先生失望了,指着我們說:“你們這些學生,不趁着年輕多讀些書,這怎麼行?怎麼行啊?”
最精彩的是一次給我們講松尾芭蕉的一則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波蕩響。”先生首先讓學生說出自己的觀點,并一一作了點評,最後說出了自己的觀點:“青蛙跳入古池塘前是有,跳入古池塘後是空。跳入前,古池塘和青蛙是二,古池塘不是青蛙,青蛙不是古池塘。青蛙一旦跳入古池塘,情況便頓然有别,兩者融為一體,青蛙即古池塘,古池塘即青蛙”,先生接着說:“真正的空是承認人們所感受到的現象界和精神界的虛妄不實,而不是絕對的不存在”。如此精彩的解讀,卻實讓我們茅塞頓開,至今仍記憶猶新。記得當時還就這則俳句按先生的觀點私下裡和朋友讨論了好幾次。有一次美學課快結束時,先生讓我們用紙條寫出對他的課的感受和建議,我不自量力這樣寫道:您的課有一個特點,不随便認同一個觀點,也不随意地否定一個觀點,大多時候是從肯定出發,然後又從另一方面否定之,再從更高的意義上超越之,以期達到思維的開闊,世界的敞亮,本心的澄明。我不知道先生看過之後,是否認同我的說法,總之,在先生的潛移默化下,我也不再以片面的,極端的态度去看待一個問題,偶爾也用先生的思維方法去想問題,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三
生活中的先生極為樸素,不怎麼注重衣着,常着襯衫西褲,襯衫多為黑灰白三色,胳膊兩端多挽起來。戴一副眼鏡,走路時手多插兜裡,步履極快,往往是前腳還沒落地,後腳已邁出,頭稍低着,思考着什麼。先生待人真誠,路遇行人,多半笑着。他曾對我們說:“我的辦公室門多開着,你們随時可以進來”。
有一次,先生去南宅子參加一個學術研讨會。那天我和幾個同學也去了,先生在會上作了一個極為精彩的報告,其知識的淵博和謙虛謹慎赢得了掌聲陣陣。會後下雨,人們紛紛散場,來了幾輛專車接送與會之人。那天我們都沒帶傘,站在外面等公交,先生正要上車,忽又轉身看了一下,看到我們幾個在外面,便招呼我們上車。
“你們幾個,過來!”先生喊着。
“不了,老師,我們再等等!”
“下這麼大的雨,還等什麼!”
“老師,您先走吧,真的不用了!”
“這車空着呢,快點!”,尤其最後兩個字,語氣極為堅定。我們幾個再不敢推脫,紛紛上車。記得車上當時有四個人,丁楠老先生,郭老師,圖書館吳館長還有司機。先生看到我們上了車,緊緊關了車門,問候了我們幾句,便和老先生、吳館長他們讨論那天的會議,一路上有說有笑,氣氛極為融洽。事實上,那時我們才大一,剛入校不久,可以說先生對我們并不熟悉,許是國學經典課上,先生認下了我們幾個其中一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每當提起,我們都不得不感念先生的好。
我一朋友曾告訴我,一次,她要去昆明理工大學參加美學複試,由于第一次出遠門,許多手續因為周末也沒有辦理好,晚上失眠。淩晨兩點左右,忽然收到先生的發的消息,問她是否什麼手續沒有辦好,需要他從中協調。我不得不感慨,因為如此相似的一幕,也發生在我身上。今年3月末,我去雲南參加複試,臨走那天晚上,先生告訴我怎麼回答老師的提問,他知道我寫的論文是關于鄉土方面的,不但給我發了一個關于研究鄉土的相關書目的鍊接,還告訴我論文的大緻框架和邏輯應該怎麼構思,為了順利起見,還讓我看看他的那本文藝學專著一一《文學元素學:文學理論的超學科視域》。然而,我到底不是一個讓老師省心的學生,走得過于倉促,該準備的東西沒準備好,發表的一些文章沒複印完整,連頁碼也标的牛頭不對馬嘴,面試那天,一個老師發現了,直接問我這怎麼解釋,我左右為難無法回答。第二天先生問我怎麼樣,我照實說了,那邊便沒了回複,我知道自己讓先生失望了,過了很久,他發來了一句:“細節決定成敗,你的前途終究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裡。”
回來的路上,我再次翻開那本書,在後記裡他寫到自己寫完這本書後,生過一場大病,住了院,有時什麼都不知道,隻能躺着。讀到這裡,忽然覺得我手中的不僅僅是一本書而已,它凝結了先生太多太多。在他這裡,時間不是被打發走的,日子不是被一天天虛度的,他是在搶時間啊,與時間賽跑,與生命賽跑!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大二時的一件事。有一次下課後和朋友跟着先生去舊家屬樓取書,下着雨,我倆與先生并排着走,那天先生好像還有個會要開,走的很急很急,不幾分鐘,就把我們甩出老遠,我倆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索性不趕了,跟随在他身後,雨越下越大,先生沒帶傘,朋友帶着,要先生打上,他許是考慮到了我倆,沒有要,隻是走,甚至有點不顧一切,看着他不怎麼高大卻單薄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我倆也沒用那把傘,踩着先生走過的路,向前走,向前走……
我想在我的生命裡,先生就是那個引路人。而作為學生的我,有很多方面并沒有做好,我也不可能寫出完整的先生來,隻能以一支拙筆,記下這些點滴而已。最後,就讓我用先生去年在教師節那天早晨所寫的一段文字作結:
雨星拂面兩袖雲,堤上晨練似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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