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爆發後,大唐由盛轉衰,唐詩也經曆了大曆年間的沒落和頹廢,開始由盛唐詩風轉向中唐詩風。
以韓愈、孟郊為代表,崇尚雄奇怪異之美的韓孟詩派,是中唐詩風新變的第一詩人群體。韓愈一生用世之心甚切,是非觀念極強,性格剛直,陽山之貶後,韓愈詩風大變,詩中開始使用各種怪奇兇險的意象,來表達他内心的苦悶,比如《永貞行》:
“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
韓愈所創造的這種前人從未使用過的險怪意象,對當時中唐詩歌影響是非常之大的,比如與他同時期的盧仝:
山魈吹火蟲入碗,鸩鳥咒詛鲛吐涎。——《寄蕭二十三慶中》
揚州蝦蚬忽得便,腥臊臭穢逐我行。——《客請蝦蟆》
還有那篇超長《月蝕詩》(有興趣朋友可以查一下,篇幅太長不列舉)真是各種人、鬼、神、獸、妖競相出場,極盡怪異荒誕之能事,被人評為“辭語奇險”,“以怪名家”。
韓愈詩風的這種新變,以及這種新變在詩歌發展史上的是非得失,一直是後代詩論家關注的焦點。
雖然各說不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韓愈詩風直接影響了元和詩壇另一位極其重要的天才詩人,他就是被後世稱為“鬼才”,“鬼仙”的“詩鬼”李賀。
李賀,出生福昌昌谷,是沒落的唐宗室後裔,因父親李晉肅的名諱,而遭人議論攻擊,不得參加進士考試,一生窮困抑郁,年僅27歲便因病卒于故裡。
在他短暫的一生裡,共存詩240首左右,他的詩以“鬼”稱奇于中唐,詩中對内心世界的窺探和挖掘,直接影響了晚唐詩風的形成。
他一生寫“鬼”的詩不過十來首,但是他卻與“鬼”結下了不解之緣,27歲就隕落的天才詩人李賀,他的詩到底“鬼”在哪裡?接下來,我們從李賀的心境,李賀詩的詩境,意象構造,遣詞造句四個方面來剖析李賀詩中的層層“鬼”相!
1、未老先衰的心境,奠定了李賀詩“鬼”的基調
李賀晚生于孟郊三十九年,比韓愈也小二十二歲,少年時即“以長短之制名動京華”。十八歲就帶着自己的詩歌拜谒韓愈,隻一首《雁門太守行》便令韓愈大為驚賞。
然而詩歌上的成就并沒有改變李賀命運的不幸,作為宗室後裔,他自視甚高,常以“皇孫”“宗孫”“唐諸王孫”自稱,希望以此來擡高身價,然而他的家族早已衰敗,家境頗為貧寒。
希望幻滅,理想被現實狠狠擊碎,李賀由此而生出沉重的失落感和屈辱感。
他自小體質羸弱,卻總是以“壯士”自稱,寫出一些意氣昂揚的詩來:“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他有男兒報國的理想,志氣,但這理想抱負很快被現實無情粉碎,所以,他的精神始終處于極度抑郁,苦悶之中。這種長期的壓抑使得他早熟,敏感,在心理上呈現出種種早衰的心态!
比如《崇義裡滞雨》:壯年抱羁恨,夢泣生白頭。
比如《詠懷二首》其二: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鏡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還比如《贈陳商》: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再比如《開愁歌》: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人生的短暫倏忽讓李賀無比的驚懼,懷才不遇的苦痛,又時時沖擊着他多病的身心,就如他在《秋來》中寫道: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這是一首著名的“鬼”詩,然而李賀要表現的并不是“鬼”,而是抒情詩人的自我形象,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那是李賀心中的抑郁憂憤和無限悲苦!
流年似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知音何在!這種沉重的悲哀和苦痛,讓他對生命和死亡産生一種病态的關切,他寫鬼怪,寫死亡,寫遊仙,寫夢幻,用各種“牛鬼蛇神”來表達自己内心的苦悶。
2、怪異幽奇的詩境
李賀的詩,不管是他寫“鬼”的詩,還是他不寫“鬼”的詩,他都會通過一些奇特的造語、怪異的想象,來營造一種幽奇冷豔的詩境。
讀他的詩仿佛進入到另外一個奇麗詭谲的世界。
比如《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啧啧。……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感諷五首》其三: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月午樹立影,一山惟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圹螢擾擾。
《神弦曲》: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
《神弦》: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在這些詩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鬼”的影子,荒蕪的山野,慘淡的黃昏,陰森可怖的墓地,在這些地方出現的物象是忽閃忽滅的鬼燈,螢火,百年老鸮,食人山魅。
就是讀着這些詩,仿佛就有那樣一種“鬼魅”的感受,這種詭異甚至有一點陰森恐怖的感覺。
3、冷豔凄迷的意象
李賀的詩不僅是詩境“鬼”,他還特别喜歡在詩中使用那種冷豔凄迷的意象,自鑄奇語,來表現他的苦悶情懷。
并大量使用“泣”“啼”等詞,使這些冷豔的意象感情化,賦予它們極具悲感的色彩。
比如“冷紅泣露嬌啼色”(《南山田中行》),“露壓煙啼千萬枝”(《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二》)等。
對于物象的色彩和情态,李賀也是極盡描繪渲染之能事,比如他寫紅,有“冷紅”“老紅”“愁紅”“笑紅”;寫綠,有“寒綠”“凝綠”“頹綠”“靜綠”。
比如他的《長平箭頭歌》寫久埋地下又沾人血的古銅箭頭是“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銅花。”黑處如漆,白處如骨末,紅處如丹砂,而凄凄古血經蝕變竟生出斑駁的“銅花”!
再如他的《将進酒》寫宴飲的酒具和酒色是“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琉璃、琥珀,色澤已是十分晶瑩瑰麗,再加上“真珠紅”的酒色,一下将瑰麗的色彩推向了極端。
詩中由美人歌舞聯想到的是“況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亂落如紅雨”。說桃花亂落就如紅雨,落紅逝去,青春将暮,以明麗的色彩襯托無限悲哀。
4、刺激狠透的遣詞造句
李賀為了加強他詩歌中這種意象的感染力,他會以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精選的動詞、形容詞,創造視覺、聽覺與味覺互通的藝術效果。
他筆下的風有“酸風”,雨可以是“香雨”,他認為箫聲可以“吹日色”,月光可以“刮露寒”,夏日之景是“老景沉重無驚飛”,将軍之勇是“獨攜大膽出秦門”。
李賀通過這些不同感官之間相互溝通,使那些細微的感受表現得更加鮮明。不僅如此,李賀還喜歡用質地銳利、脆硬、獰惡的物象,加上“剪”“古”“死”“瘦”“血”“獰”來營造一種瘦硬、堅脆、狠透、刺目的意象。
比如“斫取青光寫楚辭”,“一雙瞳人剪秋水”,“荒溝古水光如刀”,“青狸哭死寒狐死”,“金虎蹙裘噴血斑”,“花樓玉鳳聲嬌獰”等等,或精心刺目,或幽凄冷豔,大多是一種怪奇、畸形的審美形态。
所以,我們讀李賀的詩,總能從中感受到一種“鬼”影的存在,不管是他對虛幻意象的營造,還是他的遣詞造句,藝術思維,修辭設色,都呈現出一種古怪新奇的“鬼”意。
當然李賀詩中的這種怪奇還得力于他迥異常人的想象,甚至可以說是幻想。比如那首我們非常熟悉的《李憑箜篌引》,從箜篌的樂音,想到“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而這美妙的音樂竟然能使“江娥啼竹素女愁”,“老魚跳波瘦蛟舞。”
人生的短促,現實的悲苦,理想的幻滅,不斷困擾沖擊着詩人的心靈。27歲本應是意氣風華的年紀,然而李賀卻早已心生老态。
懷才不遇的苦痛,現實的重壓,内心的壓抑,造成他性格上的偏執,孤僻,狹隘,也影響着他的審美取向,所以他不斷去尋求那種怪異兇險的意象來表達他心中的苦悶抑郁。
也許他希望從這種“鬼”詩中找到解脫,也許隻有“鬼”才能與他的心靈相通,那些現實中幻滅的希望,在人世間找不到的知音,便隻能到陰冥世界找尋,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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