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香山路和香山南路的交叉口還有一公裡多的地方,車速明顯慢了下來,司機師傅回過頭來,“哎,從這兒開去香山得堵倆小時呢,我經常打這兒走,錯不了,就兩公裡左右的路了,要不要下車?”
“師傅,那換公交呢?”
“都一樣!你聽我的,從前面那個岔口,左拐,一直往西紮,跟着人流走,也就走個一刻鐘,看到那個大花壇,就到正門口了。”
司機所說的大花壇,是香山公園今年在東門外,特别設立的“喜迎金秋”主題花壇,一個類似于心形拱門的立體花壇,主景是一棵枝桠伸展的深色樹木造型,在紅、黃、粉、綠相間的植物牆上格外醒目,據說,這象征着香山特有的紅葉樹種“黃栌”。
這是觀賞香山紅葉的最後一個周末,2017年香山紅葉節從10月14日到11月12日為止,但就連門口掃地的老大爺都知道,在紅葉節結束後,還有一星期左右的時間可以繼續去看紅葉。“上面的葉子都紅着呢,紅透了!”老大爺忙不叠地收拾着樹下厚厚的落葉堆,頭也不擡地說。
不過,扛着自拍杆出來的年輕人卻給出了另一種說法,“紅葉?不多,基本沒瞅見啥。”住在南城的他一早約幾個朋友過來爬山,午後一、兩點鐘,很多遊客才剛開始爬山,但有不少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已經下山準備出園了,花10塊錢門票鍛煉一上午,而且“上邊風景倒還行,人也不算特擠。”
年輕人說的不假,但老大爺也沒騙人,紅葉的确已經“紅透了”,而正是這樣“紅透了”的紅葉,與樹的維系才更加脆弱,一夜大風、一場突如其來的低溫,都有可能使大量樹葉紛紛飄落枝頭,讓美好卻短暫的紅葉景觀加速黯淡下去。
那麼,香山的紅葉什麼時間最紅?
這要從紅葉如何變色說起,香山紅葉樹種包括黃栌、元寶楓、火炬、雞爪槭等數十種,其中以黃栌最具代表性。秋天氣溫漸涼,葉片中的葉綠素合成減低,其他元素如花青素、葉黃素、胡蘿蔔素等逐漸顯現,故而顔色轉為黃色、橙色或紅色,通常以立冬時分紅色最熾,又有“黃栌以紅葉立冬”一說。
因此,從“紅”的成色來說,以黃栌為主的香山,其紅葉景觀主要呈現為紅、黃、橙、綠等顔色交織,也就是通常人們說的“層林盡染”,與顔色更紅豔的楓紅仍然有着不小的差别,而觀賞紅葉的時間窗,也随着每一次節氣變化,不可逆轉地縮短:拿2017年來說,10月23日霜降,紅葉景觀漸入佳境;11月7日立冬,紅葉由最盛轉向凋零;12日香山紅葉節結束,賞紅葉進入最後一周倒計時;16日,香山公園開始執行冬季開放時間;11月19日,今年的香山紅葉季便正式落幕,香山公園也由一年中遊客最多的旺季立即跌入淡季。
大數據顯示,近幾年來,香山公園紅葉節的客流量基本保持穩定水準。公園宣傳科科長姚江在接受采訪時透露,今年紅葉觀賞期的單日最高遊客量為8.5萬人。這個數字與2016年的周末高峰17萬人、2015年的單日高峰7萬人基本持平。
與此同時,遊客在地域方面的多樣性卻在逐年下降:中國科學院生态環境研究中心在2014年的研究顯示,香山吸引的旅行者的客源地不斷縮減,由2004年的17個減少到2012年的12個,而北京遊客所占比例也在不斷攀升,從2004年的78.71%,上升到2012年的99%。
不過,客源地減少并不一定與遊客數量下降挂鈎,畢竟,同樣在2012年,香山在紅葉節期間,創下13.8萬人的單日遊客數量新高,也就是13.6萬名北京遊客加上2000名外地遊客,再度打破香山自1989年舉辦紅葉節以來的最高紀錄。
外地遊客也許有了更好的在京旅行地可供選擇,但香山并未因此失去流量,絡繹不絕的人們捏着10元一張的門票紛紛湧入大門,在勤政殿前那兩棵标志性的楓樹下聚集、打卡拍照,然後如潮水般分開,沿着南、北兩個方向不同的标識路徑,上山。
紅葉在香山的分布規律原本是山下較少而山上較多,但由于山裡的氣候變化,山間的紅葉在紅葉節後期往往所剩不多。于是,一場比拼耐心和毅力的紅葉搜尋之旅開始了:行進、拍照、行進、吃東西、行進、休息……在不停循環的單調過程中,找紅葉拍照成為人們上山途中唯一的亮點,因此,紅葉也變得好找了,隻看準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前提是,不要把很多人頭頂的塑料紅葉頭環看成真的紅葉。
簡陋又過時的紅葉遊體驗?
是的,紅葉頭環這種裝飾品看起來簡陋又過時,但事實是,在香山,除了門票價格,還有更多設施或産品從十年前到現在幾乎完全沒變過:譬如大部分隻賣方便面、烤腸的廉價小吃攤位,譬如審美值得吐槽的塑封紅葉賀卡或紅葉景觀書簽,還有如今在全國各景區都已很少在使用的老舊的索道吊椅——如果說紀念品或小吃方面的影響還可勉強忽略,香山索道則是每年飽受遊客吐槽最多的一項服務:作為1982年裝配的全北京第一條客運觀光索道,其配置的吊椅在當時也許還算領先,但如今相比很多景區普遍采用的索道吊廂,無論在安全或舒适性方面實在相差甚遠;而且,這樣一條晃晃悠悠、兩腳懸空、四處漏風的吊椅,在紅葉節期間,單程售價仍要每人100元。
景觀遊覽本來就是一種體驗感不強的旅行,而缺乏亮點的行程更是很容易淪為走馬觀花,那麼,一處“歲歲年年葉相似”的紅葉賞景地,為什麼每年仍能吸引這麼多遊客,其中還有不少注重旅行體驗的千禧一代?
“體驗感?還行吧……沒趕上紅葉也沒轍。”一幫剛在森玉笏的峭壁下面合影完畢的大學生互相看看,皺着眉想了想這個問題,“反正,從門票到車費一共不到20塊,也不虧。”
越往高處爬山,中、老年遊客開始變少,畢竟,對于平時沒有太多運動習慣的人,一口氣爬上海拔五百多米的香爐峰,也算是不可小觑的體力挑戰。事實上,過了南線海拔300米的森玉笏之後,便很少看見四、五十歲的大爺大媽了,年輕的面孔漸漸多了起來。
走到一處供人休息的平台,幾個年輕人圍坐在地上,吆喝着鬥地主,另兩個貌似剛到的男生,看見他們悠哉地玩牌,便過去打招呼。
“你們咋停這兒了?待會兒天黑了,到上面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急什麼嘛,上去也看不到幾片葉子,你們也歇會兒,來打一局再爬。”
雙方沒有達成一緻,于是分道揚镳,兩個打算繼續爬山的同伴很快離開了,玩牌的幾位則從書包裡掏出了薯片和飲料,看來短時間内不打算走。
陽光的角度開始有些傾斜,穿過時密時疏的枝葉,照在幹淨的木制棧道上。耳邊不時傳來叽叽喳喳的說笑聲,幾乎看不到任何落單或獨行的人,三五成群的人們來來往往,走過掩映在彩色林木間的軒榭梵刹。
香山不是沒可能成為一個時髦的景區
這令人想起香山公園的曆史,在現代人為其冠以紅葉節的名号之前,它本來是一座具有山林特色的皇家園林。溯源其曆史,香山自唐代起就有寺廟建設, 後經過金、元、明、清等朝代的修繕,至清朝康乾盛世達到巅峰,成為京城“三山五園”中首屈一指的大型天然山地園林。
從自帶的曆史資源看,香山并不是沒有可能變成一座更“時髦”的景區:同樣具有皇家淵源的故宮在一次又一次腦洞奇葩的新媒體營銷中,以“感覺自己萌萌哒”的形象打造爆款文創與旅行IP。此外,另一個具有爆款潛質的文化IP《紅樓夢》,也和香山有着千絲萬縷的除了北京植物園内的曹雪芹紀念館,《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的世間原型,經考證即是與香山僅有一牆之隔的卧佛寺,寺中的藏經櫥、琉璃石牌坊乃至種植的古樹,都與小說中的不少關鍵線索相呼應。但可惜,這些也許能讓香山更具新意的賣點并沒有被充分利用。
也正因此,爬到一半的香山,不似山腳下那種緊湊、哄鬧,雖然在體力上感覺辛苦,卻因為這種有些無聊的淡定,氣氛輕松慵懶:抱着孩子的年輕父親随意地哼着兒歌,背着雙肩包的女學生指導閨蜜一起噘嘴擺POSE自拍,幾個戶外愛好者穿着顔色比紅葉還醒目的沖鋒衣,一邊輕快地小跑下山,一邊商量着,待會兒要去公園旁的“水煮三國”裡撸串、啃麻小。
不過,到了山頂的香爐峰,氣氛便煥然一變:冷飕飕的索道仍帶來大量樂于付費走捷徑登頂的遊客,随遇而安的淡然不見了,人們在擁簇下挪動、前行,打卡又成了第一要務。
出了索道上站的站口,拐兩道彎,山頂的全貌就展現在眼前。人們圍在樹下挂祈福牌,或是聚在幾個好位置互相拍照,香爐峰的石碑自然是衆望所歸的中心。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就像盧浮宮裡圍觀《蒙娜麗莎》的盛況。帶着圍巾的青年,舉着自拍杆的大叔,比着剪刀手的學生,人人輪流跑去摟着冰涼的石碑,喧嚷不休卻默守秩序,其他人則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機會,然後笑容滿面地完成最後的打卡任務。
至于第二擁擠的地方,可不是衛生間,而是重陽閣邊上的便利店,打開百度地圖,你會看到這是山頂上唯一标有購物車圖案的位置:賣吃食的地方,而且,是熱食。
這家便利店看上去也可以稱之為“便利殿”,挑高的屋頂,南北兩側是兩列櫃台,售賣桶裝方便面、煮玉米、烤腸、炸雞腿、關東煮,還有香飄飄奶茶。中間是東、西串堂的過道,擺了張寬大的長條桌子,外加十幾隻矮凳。穿堂風刮個不停,人們仍然握着玉米、雞腿,或是捧着剛沖好的方便面,在桌旁随便找個地方擠擠,迫不及待地開吃——剛剛爬完海拔575米的高度,以及仿佛從四面八方鑽進來的冷風,讓眼前的熱量補充不僅十分必要,還有着比平日更難忘的滋味。
“十塊錢三串,串兒自己選咯。”關東煮的方形爐子,上面圍着簡易的塑料棚子,裡面煮着雞肉卷、魚豆腐、魚丸、蟹棒和海帶。湯色清淡,意味着大部分熟食沒來得及被浸煮太久,也許隻有下鍋打個滾的功夫,便被買走了。可沒有勺子怎麼舀湯呢?爐子靠内側的下邊竟然有一個小水龍頭,一擰,熱湯就會汩汩地流出來,穿明黃色執勤服的大嬸收錢、取串忙個不停,“麻煩您多給來點兒湯。”“好嘞!”
吃飽喝暖後,方有底氣迎着漸冷的山風,站在觀景台上遠眺,享受登頂香山後真正的勝利果實:金頂輝煌的碧雲寺、層層疊疊的彩色林木,以及更遠處的屬于城市的樓宇廣廈——在北京近郊,的确沒有一個能與香山媲美的大型山地園林,讓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們不用花太多心思,來去随意,一天内打個往返。
運氣好的話,在山頂上,說不定還能享受到意料之外的服務:手機充電——蘋果6S忽然在顯示還有32%電量的時候直接關機,幸虧郵局門口賣明信片的老大娘給指了條明路,“亭子前面那個賣木牌的小夥子,他那兒能充電。”
“你這是沒電了還是被凍關機了?”看上去也就95後的小夥子裹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軍大衣,耳朵被凍得有點紅。他從攤位下面的紙箱裡掏出隻白色的充電寶,插上數據線:“唔,看樣子是沒電了。”同時不忘笑嘻嘻地補一句,“我跟你講個方法,在我這兒買個暖寶寶貼手機背面,保管手機再也不會凍關機。”
識趣地花十塊錢買下兩個暖寶寶,借機和他聊起來。他在城裡的一所高職學校念機電系,家裡就在香山旁不遠,趕上賞紅葉旺季,被家人拉來幫忙看攤,“郵局門口那個是我奶奶,我盯完明天,下周就回去了,還準備考試呢。”
“也就這幾天了。”他看着眼前來來往往的遊客說,“過了這周末,香山馬上就冷清下來,那時候連攤子都不用擺了,因為淡季根本不掙錢。”喜歡香山麼?“還行吧,紅葉最紅的時候是挺好看。”畢業以後打算幹嘛?“我啊,以後想留在城市裡,自己當老闆搞點活兒做,不想給别人打工。”整天守着成堆的祈福牌,自己不去把願望寫個牌子挂起來?他撲哧一聲笑了,忙不叠地搖頭,“人們也就來湊個興緻……大冷天的,好不容易爬上來,圖個喜慶嘛。”
香爐峰一帶的祈福牌實在太多,在這個即将結束的紅葉旺季,樹上成簇成團的紅色木牌,視覺效果比紅葉要豔麗得多。祈願的心思看上去大多很敷衍,許多牌子的主人估計早就忘了自己曾寫過什麼。吸引人們圖熱鬧來玩的香山,在最具象征意義的山頂,其價值似乎也不過在于“圖個熱鬧”。
這樣的熱鬧不能帶來或留下些什麼,但由此聚集的人情卻不一樣,從這點來說,香山和故宮各自吸引的年輕旅行者,并非完全沒有交集:畢竟,香山已經不缺乏“自來水”遊客,而“千禧一代”所喜歡的人情味故事,也許是坐擁豐厚寶藏的香山,有待開發的另一種基因——回程路上,從兜裡摸出手機,才發現背面是小夥子已經幫忙貼好的暖寶寶:握在手裡并沒感覺很熱,但手機果然再沒關機,踏實地撐了一路P圖、發朋友圈,直至四環路上的萬家燈火再次映入眼簾。
攝影:許亞芳
題圖與部分圖片: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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