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吳淞炮台灣國家濕地公園一角，這裡曾經是鋼渣回填灘和鐵砂采砂場。圖／新華社

1975年春天，當時寶山縣的數萬名中學生，分批來到寶山中心醫院參加“選飛”體檢，我有幸成為幾名合格者之一。從郊區農村來到縣武裝部身體複查、政審填表，錢彗茹阿姨安排我們住在縣政府招待所。那年我16周歲，第一次離開父母來到縣城裡，一切都是那樣的新奇陌生。招待所的門前有一條河，每當看到潮漲潮落、看到楊樹的垂枝在河面上輕輕搖曳時，感覺就像還在家裡一樣。

在以後二十年的飛行生涯裡，到任何一個地方，隻要看到河流，我就會想起家鄉的河。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一條河被當地稱為母親河，主人會從曆史地理、文化傳說、民俗風情等角度，贊美他們的母親河。但在我的心裡，唯寶山的河是最美的。寶山的河，美就美在有潮汐的規律：潮漲河水漲，潮落河水落，這樣的流水是有生命的。新世紀前夕，我轉業回到了寶山，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着陸，我迫不及待地去尋找當年印在一個少年心裡的河。

1.

古鎮羅店因羅升在此開店形成集市而得名。那是公元1350年前後，距今已近七百年了。羅店在今天寶山的行政區劃内，是寶山區内最早成市成鎮的地方。那時候，選一個晴好的日落時分，站在拱橋上向東北遠眺，今天月浦楊行吳淞這個方向，還在滾滾的長江大潮裡，而近處清晰的岸線，是沿今天滬太路的走向南偏西延伸的。

羅店堅定地站在長江的波濤前，終極原因是身後的九峰十二山，和松江青浦嘉定已經形成的陸地闆塊。長江流水的方向在入海口這片區域内，在月球和太陽引力的作用下發生定時的止落回漲，海潮和長江下洩的淡水合在一起，沿長江入海口上溯，使這片區域内的水位迅速上升，這就是長江入海口的潮汐，每日兩次倒流上漲，然後又是兩次平潮後在落潮裡的快速下洩。

長江上遊帶來的泥沙，大都在平潮的半個時辰裡，在水下快速沉澱凝集，這是沖積平原的形成特點。淤泥的堆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時間裡漸漸長到了海平面上……河的概念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退潮時刻，水很快退盡，遺留在泥面上的水，由于莞草、蘆葦、野茭白和水楊樹根植在泥土上，阻擋了流水，這些植物的根部泥土相對闆結，水的流向會避它們而去，合圍的水在泥面上東奔西突，在灘塗上尋找低位，哪怕是一條淺淺的水印，都會順着這條流水的痕迹，找到深水區的長江。而這股流水的痕迹，就是河的開始。落潮的時候，下洩的水就會順着這個路徑流到深水區，同時有許多支流彙集進來，這樣，彙聚到這條水道的水量大小，就決定了這條河的寬窄深淺，而漲潮時刻，水是從這條河裡泛上來的，然後再到達所有的小河小浜。

作為河的地位，就這樣确定了。因此，寶山的河是潮汐河，而潮汐河河道的密度一定是最高的。

2.

吳淞零點，是中國确立最早的高程基準面。1860年以後，在張華浜的黃浦江邊設立了人工水位站，這個觀測點距離長江不到三公裡。根據1871年至1900年期間水位觀察記錄，确定了最低水位的高程。這個意義是：中國海拔高度的概念始于上海寶山的吳淞。直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家在黃海測得海平面的平均高度，以此确定了中國海拔高度的零米基準點，稱為中國高程或者黃海高程。1985年中國高程比吳淞高程低了1.717米。對照這個國家高程，上海市境内海拔最高的大金山為103.7米，松江的天馬山為98.2米，而川沙和南彙的東海邊為-1米。但全中國水位高程的測定依然沿用吳淞零點。對于寶山人來說，最直觀的是1912年在吳淞口這裡建造的水位鐘，它的零位指示加上1.717米，就是今天我們腳下陸地的海拔零高度。

寶山區域的海拔高度不盡相同，大部分地區都在2米左右，而月浦地區的一些地方，海拔高度為-2至-3米。比如農曆六月十五，吳淞水位鐘指示的最高水位在4.153米，這個時刻，潮位的海拔高度為2.436米，寶山全境内地平面都在水位之下。因此，圍圩築岸，是寶山的先人生存立命的基礎；沿長江邊構築擋水的堤岸，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痛楚的心結和沉重的負擔。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現代工業的進步，機器用在了挖泥築岸上，長江大堤變得空前的高大和堅不可摧，而解放後水泥廣泛運用，在每一個連接長江的河口上，都建設了大型的水閘，包括連着黃浦江的蕰藻浜上，它的所有河口也都建了水閘。直至今天，在寶山境内延用和廢棄的水閘總共有多少，已經很難統計。

水閘調節控制了進入河道的水流，把潮汐擋在了寶山之外，并且完美發揮了排澇的功能。這樣有利于人的居住生存，有利于農田的耕作和穩定的收成。但是，阻擋了潮流的自然流動，很多河道就變成了死水，使船運的功能逐步衰竭，社會生态從緩慢的劃船出行變成了便捷的陸上出行！築路過程中，修橋是最大的投資，而填埋河道是最為簡捷的辦法，就是這個時間段裡，把大部分小河填平了。第二個填埋河道的高峰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國南方發現了血吸蟲病，釘螺是這種可怕的疾病的傳染源，而釘螺就生長在水流靜止的小河裡。第三個填埋河道的高峰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國家人口高峰的到來，糧食緊缺，河道灘塗變成了良田，而農業機械化最大的障礙就是河溝。這之後，幾乎每一個生産隊，都棄船而購置了拖拉機。第四個階段是這個時代的大開發，不論是工業項目還是住宅項目，在一定意義上是對河流的填埋和流水管道的重新構築。今天的寶山年輕人不會相信，繁華的北翼商業街下面，原來是一條翻滾着波濤的河流。

我們今天看到的寶山的河都是被“修改”過的，特點：一是拉直，原始的走向基本沒有了；二是每一條河的盡頭都是水閘。這樣的河，隻有蓄水和灌溉的功能，基本喪失了船運和長江潮汐裡水體交換的功能。無數小河小浜被填埋之後，如今寶山境内的河流僅有：蕰藻浜，練祁河，顧泾河，川沙河，馬路河，湄浦，北泗塘，沙浦，走馬塘，楊泾，新槎河，桃浦，西彌塘，東茭泾，西泗塘，南泗塘，荻泾，潘泾，楊盛河……這些河流很少互相交叉，但它們最終的流向全都是長江。

3.

河流的入海口大都具有潮汐規律，長江入海口附近的杭州灣和北邊的灌河口，潮汐的動能巨大，隻是因為水體氯化物（鹽分）的濃度達到了3000毫克/升以上，漲潮的時候，都被拒擋在各個支流的水閘口外。長江入海口得益于上遊巨量的來水，每年發生鹹潮的時間隻有一周或者更短，氯化物的相對濃度在300毫克/升以下，但就是這樣的氯化物含量，對于土地上植物和淡水養殖都是緻命的。因此，在長江入海口，南岸的川沙南彙，北岸的江蘇啟東和直面東海的崇明島、橫沙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能讓鹹潮倒灌進入河流。寶山是長江入海口地區受鹹潮影響最小的地域（最長的一次是2004年2月，鹹潮到達位置在寶山區的陳行水庫），這幾乎完全淡水的潮汐環境，是上蒼對于寶山這片地域的恩賜。

在太平洋西岸，有完全淡水的環境，有潮汐動能和明确潮汐規律的地域，可能隻存在于上海市的寶山區。上溯到隔壁的太倉南通，都因為潮汐動能不足，無法在一次潮汐過程中完成陸地上河流的水體交換。隻有寶山，具有這樣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因此，也隻有寶山可以做潮汐河的文章。

即便現存的河流，也可以在寶山全境内實現在一次潮汐中水體的更換。但是，今天市民的感受是，區内的河水永遠是靜止的，很少看到開閘放水進入河道，很多支流小河的水質發渾發黑了，河面上漂滿了綠色的藻類，但水閘依然緊閉着。因此有市民建議：在中低潮位時，打開水閘，讓長江裡的潮流自然地進出我們的河道。

如果把閘門有限度地打開，允許長江的潮流從長江沿岸的水閘和黃浦江、蕰藻浜進入寶山的河——這個流域的範圍已經到達了普陀區和嘉定區的部分區域，總的面積超過600平方公裡——單純從宜居的角度看，比如農曆初一或者十五，早晨七點鐘開始，你門前的河裡，河水開始上漲；到午時12點，漲到了河岸的上沿，風輕輕一吹，河裡的浪花就飛濺到你的腳下；然後河水開始漸漸退去，到傍晚6點鐘，河床的淺水裡，小魚和泥鳅在遊弋，河坡上爬滿了田螺，從泥縫裡吐出清水的是河蚌，在蘊草上蹦來跳去的是青蛙……到了晚上7點，河水又開始上漲了，滿潮時刻正好在寶山人的夢境裡！這樣的河流，這樣的漲落，可使土地上、河道裡水的自淨能力發揮到極緻。這片土地上生長的莊稼，病蟲害會是最少的，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内心是最為安甯和滋潤的！

世界上因為水，萬物蓬勃茂盛，生命得以延續。寶山因水而成市，因水而繁榮；相對于一個源頭一個流向的河流，潮汐河的水漲水落，更具有生命的活力。在寶山的土地上，河是神聖的，每一條原始的河，都形成于自然的合力，她的生命是和岸上的萬物生靈聯系在一起的。今天，我們守護每一條河，愛護她如同自己的生命，因為循着她們的名字，即使在久遠的将來，依然有人能讀到寶山的河和一個時代的故事。

2021/8/8

作者：吳建國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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