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水豚問，我要是減肥了，你還會愛我麼？“你還是别減了”（攝于多倫多動物園）

雷蒙德卡佛的一個短篇小說《他們不是你的丈夫》裡講了一個非常猥瑣的故事。丈夫嫌棄自己的老婆胖，讓她減肥，并且一直問她的同事或者其他路人，她怎麼樣，她瘦了麼，漂亮麼，屁股還肥麼？諸如此類的。然後我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何雙雙。

雙雙是遼甯沈陽人，現在在南方一個省台做記者和節目主持，前幾天剛好在那兒工作滿一年了，還看到她分享感慨自己工作一年的照片。其餘朋友圈裡的狀态多是和自己工作報道相關，比如機場又開通了至東南亞某個城市的航線啦；市總工會邀農民工共度中秋啦；奧運走進身邊啦；周末你還在家裡睡懶覺嗎跟節目組一起逛公園吧啦。不時還有對自己的鼓勵，“閉緊嘴，加把勁！（緊握拳頭表情），”；“對自己應該更加嚴格一些，反思中（嚴肅臉）”；“學會溝通，是成長必須的功課（配一個無關圖片）”；“你夠努力也夠快樂！（耶）”其餘就是一些旅遊照片，和家人或者自己的男朋友。

總而言之，很普通的一個東北姑娘，但她過去是一個普通的胖姑娘。

在電視主持界，隻有德高望重的中年男性才獲準擁有多餘的脂肪，社會很現實的，要麼改行說相聲，捧逗不在乎你胖瘦。事實就是廚子可以胖，服務員不行；機長可以胖，空乘不行；導演可以胖，主演不行；設計師可以胖，模特不行；客人随便胖，前台迎賓不行；程序員可以胖，程序員的女神不行；領導可以胖，領導的情人不行；李逼可以胖，他小六歲的寶貝可能就不會了。如果你的權力和财富或者天賦不足以支撐你的體重，你最好瘦下來，大家的審美标準就是這麼殘酷，即使很多人因此作繭自束。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雙雙剛上大學來北京時候的樣子了，尤其是對比她現在。入學軍訓的幾個照片裡有她的身影，但軍訓訓練服松松垮垮，每個人都還帶着帽子曬得烏漆墨黑的，差不多也就隻有戴不戴眼鏡和個子高矮的差别，第二性征都快隐沒了，别說胖瘦。

但實事求是，雙雙是個胖姑娘，東北話，賊拉胖，當然不至于一動就喘。但她個子高，人白，胖起來動畫片裡的大白似的，其實很招人愛，雖然一口東北話比較彪。讀書的時候我們一個學院，有一學期選的課相同，常碰面，她坐我後邊，上課有時候遲到，能聽見後邊窸窸窣窣喝豆漿的聲音，我扭頭看，她嘻嘻笑，問我要不要分享她的其他早餐。

大三的時候的一門課上，因為上課時間早，她經常遲到，而且來了之後也常常趴桌子上睡着了。我有時候動靜大，驚着她，她咣當一下坐直了，桌子都帶動了，眯着眼睛捋頭發，從嘴角撥出來睡着時候不小心噙嘴裡的發梢，“咋的了，咋的了，鏡合？點我回答問題啦？啊？”

我趕緊說，沒有沒有，下課問她，“最近有點欺負老師啊你，上課猛睡，有仇啊你們？”

然後她告訴我她最近搬出宿舍住了。她男朋友畢業從東北來北京找她了，兩個人現在一塊兒在外邊租房子住，為了省錢住的離學校有一個小時的車程。“不夠睡啊，早上六點就得起了，洗洗收拾完了，到學校有時候去食堂買早飯的時間都沒了。我高三都沒這辛苦。”

她男朋友是她高中同學，兩個人高考之後就異地戀了。他在本地讀的一個專科，具體專業我也不知道，但比雙雙早畢業，然後也沒和雙雙商量，就來北京找她了，說北京好，機會多，老家不行了，東北不行了，必須來北京，來這兒撒摸未來和事業。

“你說來就來呗，但你提前告我一下啊。這一晚上人就站你學校門口了，你說這咋整，我就搬出去和他住呗。”

“那他是找到工作了？在北京？”

“要是就好了，我也問他了，你找到工作了，就這麼火急火燎地過來了？人一擺手，沒呢！我再多說了，人急眼，說我埋汰他。那就先住下，慢慢找呗。”

“那你呢？什麼計劃啊。馬上就大四了。”

她聽了，頓了頓，不說話，低頭捏手上豆漿的吸管。沉默了下，擡頭給我說，“你别告訴别人啊，我想考研。”

我說好啊，哪學校？

“中國傳媒大學”

我說好啊，哪專業啊？

“播音啊，播音主持。”

我說，挺好的。

她聽出來我語氣虛了一下，“試試呗，我想做節目主持人。”

“有夢想總是好的。”我說。

我的擔憂當然很簡單，即使我羞于承認。傳媒大學的播音主持專業聽上去就不像僅僅是智力考試那麼簡單。

雙雙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有時候上課桌子上擺着一個小鏡子照，常聽見她後邊自言自語，“哎喲這是胖啊，肉有點兒多。”一邊捏自己的臉。

更重要的問題還在他男朋友身上。雙雙沒敢和他說自己想考研的事情，更别說考傳媒大學播音的研究生。他男朋友想讓她趕緊畢業了，兩個人一道掙錢，不然這房租都沒錢交了。北京一個月的房租錢比雙雙大學宿舍一年的錢還多。兩人一個失業，一個還沒畢業。男朋友找工作，沒時間打工，雙雙一邊兼職，一邊和家裡人商量多要生活費。

大三暑假的時候，雙雙開始偷偷備考研究生，學校家裡兩頭跑，還得打工，有幾次學校碰見她，看着人都憔悴了。我說“你瘦了啊。” 她漏出疲倦的笑容，“我謝謝你啊。”

她英語不太好，常常問我一些問題之類的，我能幫則幫，輔導她英語的時候，時常看到她操心自己男朋友，“哎呀他快到家了，我得回了，這道題說完我就走。” “哎呀他說家裡電飯鍋壞了，我得回去了，下次接着說這個”之類的。

我在學校偶爾遇見過她男朋友幾次，第一次正式見面還是雙雙請我吃飯說答謝我幫她英語。在學校旁邊的一個菜館裡，就坐的時候，我坐在一側，雙雙指着另一側說，“那我坐裡頭。” 她男朋友，“你進得去麼？還是我吧。” 雙雙就站開了，讓她男朋友進去。坐下之後，又說，“讓你坐外邊，是為了你活動方便。”

我當時噬甜，點了一個拔絲紅薯，她男朋友給了我一個尴尬的表情。雙雙點菜的時候，手指在餐單上劃拉，每次指着一個然後就側臉向她男朋友，像是确認。他男朋友大多搖頭或者說不行，我聽見他男朋友，“這不行，油大‘，”這不行，太甜“，“熱量多，你忘了一天最多攝入多少熱量麼。”翻了幾頁沒敲定一個，雙雙幹脆把菜單遞過去，“那你來，我去下衛生間。”然後起身離開。

“這還急眼了，整事兒啊。減肥不是為你好啊。”他男朋友對着雙雙的背影說，回頭看菜單，很快喊了服務員說可以點菜了。我本來飯後還想請他們吃冰淇淋，看着這樣子，算了。

服務員走後，我倆很沉默，我問他工作找怎麼樣了。他說，“就那樣呗，能咋整，你們這些名牌大學生不知道我們找工作多難。” 然後眼光瞟向旁邊桌子。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媽媽從凳子上彎下腰給自己孩子系攜帶，裙子裹緊了身體；一個服務員踮腳躬身提起臀部給遠端一個客人遞濕巾；一個穿短褲的大學生路過。

“不是我呲哒你。” 雙雙回來後，她男朋友收回目光，說，“你以後就知道我的好了。”

我有次在操場上散步發現在跑步的雙雙，追上去和她打招呼，“怎麼開始鍛煉身體了？”

“唉，減肥呢。”

“為啥啊？”我心裡猜可能和她男朋友有關。

“大家都喜歡瘦嘛。”

我倆跑了一圈後，她說，“趙岩（她男朋友名字）說想讓我瘦點，他來北京之後，一開始啊，暗示我減肥，後來就幹脆和我說了，你減肥吧，雙雙。那就減呗。”

“對你自己也好吧？”我覺得這樣說不是很得體，“其實你不胖，我認真的。”

“兩全其美自然最好了。”她說，“我謝謝你啊。”

大四上學期課很少了，在學校裡見雙雙的機會也少了。有一門課上倒是經常遇見，她又換了一份兼職，賺得錢多了，但似乎更累了，然後為了節食，每天隻吃早飯，也就一根玉米或者其他，澱粉之類的食物不碰了，其餘時間全靠水果。因此上課遇見她，常常給我發水果，“給你，拿着，我吃惡心了。” 然後可能因為作息或者食物攝入的影響，臉上常常出包，下課拿出鏡子來，跟我說，“哎哎，完了完了。”然後瓶瓶罐罐往臉上抹。我盯着看，她繃着臉，一邊摸一遍說，“看啥，沒見過人化妝啊。”

入冬後有一天，我倆經過教學樓一層一面嵌着鏡子的牆壁。我扭頭看，然後站住，對雙雙說，“雙雙，你瘦了，瘦了好多了啊。”

她頭也不回，“你以為呢，老娘我一個月八斤的掉，每個月生個兒子似的。” 我追上她，“趙岩天天要求我每天出門回家上電子秤，拿筆和紙條記着，貼牆上。”

雙雙來年一月份參加考研了，但是很可惜沒考上，英語還是差點分，專業課不錯。糟糕的是，她男朋友知道了她考研的事情，兩個人吵了一架，晚上雙雙回去買了冰淇淋吃，被男朋友直接奪過來扔了，罵了她，“瞅瞅你那逼樣，虎哨子，還考播音，滾犢子，要不是我管着你吃，你哪次不是可勁兒造。”

兩個人冷戰，她來找我喝酒吃飯，讓我點菜，我說我一點可都是高熱量的東西，她擺擺手，“你随意，不礙事兒。減肥啊，成和不成，都不是一頓兩頓的事情。”

我畢業之後搬去海澱，臨行前說一起吃個飯，她說她男朋友也在，能一起來麼，我說歡迎啊。六月，雙雙穿着黑裙子，披着黑頭發，還化了妝，我覺得她好漂亮，晶瑩剔透像夏天灑了水的水果。吃飯的時候，雙雙去衛生間，趙岩問我，不無得意，“你覺得她怎麼樣？恩？”

我知道他想讓我回答什麼，我舉起酒杯，說，“來，喝一個。”

雙雙第二年又考研究生，當然不免和趙岩又是一頓争吵，但這次她考上了。我出國前去傳媒大學找她，她帶我逛校園，從主樓，教學樓，動畫學院，到學校北邊的播音主持藝術學院，我看着身邊經過的淌成河一樣的漂亮姑娘，對雙雙說，“雙雙，你也和她們一樣漂亮啊！真的。” 她眯着眼睛沖我笑，“我謝謝你啊。”

我再次知道雙雙消息還是從她朋友圈裡，知道她和趙岩已經分手了，然後有了新男朋友，在傳媒大學認識的，播音主持學院本科畢業的，他後來去芝加哥讀書了。雙雙還去美國找他，跟我說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出國。異地一年之後，兩個人畢業，又一起去了墨西哥。最近一次，是在阿布紮比，不單單和她男朋友，還有他們的父母。

如果你在南方，遇見一個漂亮的姑娘，她還讓你覺得對于明天有一種不計代價的渴望，那她很可能就是雙雙。

在這個處處被人下定義的時代裡，願你有一顆豐腴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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