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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朗照大地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2-12 21:40:38

作者:劉東黎(中國林業出版社社長、總編輯)

“土生萬物,地載群倫。”土地是萬物的根基,生命、生産、生計、生活、生态、生業等皆與土地有關。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保護大地上的農作物和生态,在表面上是一種營生,是為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但其實,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上進行築造。勞作,就是人在故園的紮根方式、定居方式。寒來暑往裡勞動、耕耘與收獲,能幫助人們堅定信仰,通往永恒。

萬物自行綻放

世界有時可以從一副簡單的農具、一株普通的植物、一件沉默的藝術品中湧現。大地是承受者、開花結果者,它伸展為岩石和水流,湧現為植物和動物。

鞋具磨損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裡,聚集着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滞緩。鞋皮上粘着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裡,回響着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着大地對成熟谷物的甯靜饋贈,表征着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裡朦胧的冬眠。這器具浸透着對面包的穩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隐含着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

陽光朗照大地(大地朗照家園)1

農鞋(油畫)凡·高

這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對凡·高名畫《農鞋》的解讀,傳遞出一種撥動心弦卻又難以言說的思緒。暮色黃昏,畫面中未出現的農婦脫下鞋子;晨曦初露,農婦又把手伸向它們;或者在節日裡,農婦把它們棄于一旁。勞作者的眼裡沒有風景,這一切對農婦來說實在太過尋常了。然而在無聲的召喚與模糊的直覺裡,一雙布滿風霜的農鞋,在作品中走進了存在的光亮。

通過一個器具,農婦被置入存在者顯現的恒定中,被置入大地無聲的召喚裡;農婦自此才對自己置身的世界有了把握,世界和大地開始為她而在。

在海德格爾眼中,農人的勞作與自己的哲學思考非常類似。他本人的工作室就設在一個開闊山谷的陡峭斜坡上,隻有三個房間:廚房、卧室和書房。從窗口望出去,狹長的谷底和對面同樣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點綴着農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延伸到茂密的杉樹林。墨綠色的叢林中,不時閃出一片淡綠色的林中空地,在陽光下,白羊黃牛、紅瓦灰牆一一可見。天天往返于田間小徑,穿梭于林中路上,海德格爾思考着“不可替代的大地根基”:

那永不停息的湧動者,蔭蔽萬物,讓萬物如其本然地顯相,讓萬物自行綻放,聚集萬物而讓其持留者,到底所為何來?

答案就在大地的風景和藝術中。一雙農鞋,連接着生命的來路與去路。凡·高的畫讓我們看到了一雙農鞋的“存在”,也讓海德格爾看到,農業與哲學有着最直接和最簡單的聯系。因為,農業是生發和維持人生存意義的源頭。人之為人者,是他能在身處勞碌耕作的境遇中,根基留在地上,仰望直抵天空,由此加入天地人神的合舞。這也保證了仰望最終得以貫通天空與大地之間。這一“之間”則分配給人,構成人的栖居之所。四者安排得如此美妙,仿若生命的起承轉合。

煙雲橫流的循環之舞

在另一首中國古詩中,我們看到了與農鞋類似的器具(農具):

利器從來不獨工,

鐮為農具古今同。

芟馀禾稼連雲遠,

除去荒蕪捲地空。

低控一鈎長似月,

輕揮尺刃捷如風。

因時殺物皆天道,

不爾何收歲杪功。

元代王祯的詩歌《鐮》清晰表達了先祖對農具的深邃認知,是一種“大地詩學”的範例。一把鐮刀,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農具,同樣參與了天地人神相互應和的“循環之舞”。詩人出其不意地用了雲、月、風等事物與之比拟,甚至關聯着高不可問的“天道”。

“眷然撫耒耜,回首煙雲橫。”(柳宗元《首春逢耕者》)在永州郊外,柳宗元在春耕時無限眷戀地撫摸着農夫的犁耙,回看漫天霞光,對天意流轉的敬畏化作靜穆的甯靜。這首詩不應解讀為貶谪路上天色欲晚、人生将殘的怅然。煙雲橫流在天地人神的“循環之舞”中,四者相互映襯,相互隸屬,相互響應,相互照耀。

“煙暖土膏民氣動,一犁新雨破春耕。”(釋智愚《頌古一百首》)世界與大地不可思議的雄渾張力,就這樣深刻地聚集在被詩人凝視的鐮刀、撫摸的“耒耜”上。人培育和保護大地上的農作物和一切生長物,在表面上是一種營生,是為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但其實,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上進行築造。如果一種勞累與功績,隻為追逐和赢獲最終的作物,那它們甚至是在反對和禁阻着生存的本質。農人對生長之物的培育,建築師對藝術作品的建造,匠人對農具的制造,在最深刻的意義上,都是在用神性,用天地人神的“循環之舞”來度量人身。

土生萬物,地載群倫

世界上本來沒有“農作物”這種東西,它們都是從野生植物(主要是草本植物)馴化而來的。從“草”到“禾”的轉變,意味着某種形同進化般的重大改變。種植作物需要對田地進行分配,農業時代的飲食起居、築場修屋等等,無不與作物的照料或看管有關。家人與鄰人在田地中進行勞作的場景,使古人對于“邊界”“産權”有了最初的意識。

陽光朗照大地(大地朗照家園)2

耕織圖(之一)(中國畫)資料圖片

最重要的是,照料作物需要一個穩定的居所。當“植株的固定”引導了“人類居所的固定”,就得結束遊牧狀态,和自己的“作物”一樣定下心來,紮根于大地的某一位置,狩獵采集從此成為副業。不斷遷徙的狀态越來越令人厭倦,人類開始有了“家宅”或“屋宇”,“詩意地栖居”也就成為可能。

“糧食”是沉重的,相對而言,“蔬菜”是輕盈的。“蔬菜”總是存在于親和性、家常性的空間,如菜園裡。它遠沒有“莊稼地”那樣富有文學意味,因此不太容易被引領朝向藝術的升華。不過,蔬菜也有着精神性的藝術形象,比如商朝遺民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隐居首陽山“采薇采蕨”,故事流傳至今。“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農作物保存着某一時代中人類生活與植物之間關聯的原初經驗,而且“人不會真正的從水、燃料、蔬菜中異化。那些都是古老人類之根”(斯奈德語)。

陽氣在田,萬物生焉

古老的山毛榉和黑色橡樹挺立在平原上,成群的牛羊如繁星點點遊走于它們之中,還有一點憂愁的氣息,彌散在光彩迷人的景色之中。這是維吉爾《牧歌》裡的鄉村景色,是田園文學的真正源頭。維吉爾的《農事詩》四卷,則以教誨為基本内容,穿插着神話傳說和對意大利農村風光、農民生活、日常勞動的贊頌。第1卷主要講谷物種植,第2卷講葡萄和橄榄,第3卷講畜牧,第4卷講養蜂,幾乎是文學式的科普寫作。自然代替了神職人員,通過農事詩的清唱,人與神合一,将人類提升到新的美德高度。

“農事詩”,一般是指“描述農事以及與農事有關的政治、宗教活動及日常生活的詩歌”。人之栖居在本質上是詩性的,這種詩性不是栖居的裝飾品和附加物,二者之間不可割裂。土地育化與繁衍的能力,是最具有傳說乃至神話意味的人類原始生活場景。

陽光朗照大地(大地朗照家園)3

維吉爾《農事詩》英文版插圖

作物從土地中生長出來,土地一定具有孕育生命的潛能。在赫西俄德叙述世界開端和最早一代希臘神祇産生的《神譜》中,宙斯的姐姐德墨忒爾是豐收和農業女神,她在古希臘雕塑中的造型是“一位從地表中探出上半身的卷發女子,雙手上舉,手中握着結穗的谷物”。由于農業是廣大農民定居和安樂的基礎,後來德墨忒爾又成了立法、家庭和婚姻的保護神。

在東方,則有“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易經·乾卦》)之說。可見“文明”一詞最初的記載,就與農耕有關。經學家孔穎達釋:“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是故古代的帝王行“耤田”禮、率衆親躬的儀式,竟然從周代延續到清末,無他,蓋因農桑之業“真斯民衣食之源,有國者富強之本。王者所以興教化、厚風俗、敦孝悌、崇禮讓、緻太平,跻斯民于仁壽,未有不權輿于此者矣。”(元代《農桑輯要》序)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禦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詩經·小雅·甫田》)先民于萬物複蘇的春季,祈盼五谷豐登,謂之“春祈”。秋日收獲,仍須祭獻于土地,謂之“秋報”。春秋流轉的土地上聚集着神性,因而被賦予了萬物的根基與源頭之意。

土地不僅是山川河流的護持者,更是邦國的象征。“(重耳)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左傳·晉公子重耳之亡》)“塊”象征土地,是最要緊的“命根”,生命、生産、生計、生活、生态、生業之六生皆與土地有涉。天人感應,時空一體,人世興衰旁通于土地與作物,正是人間宏闊運行的自然之道,亦築成上古華夏國家的根基。

“農事”一詞在《詩經》中并未出現過,不過朱熹曾在《詩集傳》中給出了《詩經》中11篇與“農事”相關的具體詩作篇目。不着意雕琢的歌詠,天真純樸的吟唱,勞動者種田、養蠶、紡織、染缯、釀酒、打獵、修築等勞動場景,定格于千年歲月,無不是在世倫理的核心關懷。

“故務民于農桑,薄賦斂,廣蓄積,以實倉廪,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晁錯《論貴粟疏》)。古代漢語的“社稷”一詞,是漢語文化永恒的母體和原型,它保留着“農業”與“國家”的原初關聯痕迹:“社”為土神,“稷”為谷神,前者是對“大地之神”庇護之力的崇拜(社祭的神壇也稱為“社”),後者則是對“作物之神”生養之力的崇拜。“社”代表安全的生存空間,“稷”代表穩定的食物來源。

“入門聞号啕,幼子饑已卒。吾甯舍一哀,裡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緻夭折。”(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粒米,能盛盡天下悲苦,有如“一個民族的秘史”。農業是人間最苦的職業,農民是天下最苦的人。大地的富足和甯靜,需要農民以一生勞瘁、滿身傷痕為代價。崔道融《田上》詩曰:“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盡,東方殊未明。”這是詩人于雨夜之中,看到冒雨耕作的農夫,歎息良久,有感而發。“盡日扶犁叟,往來江樹前”(李白《對雨》),也是在說農人終日勞苦耕種,即使在陰雨天也不能休息。民生之苦,稼穑之難,呼喚着詩人的悲憫與良知;客居異國他鄉的遊子會把生育了他們的“老娘土”帶至天涯海角,也是對土地浃髓淪膚的無上感戴。

不違農時

中國現存最早曆法文獻《夏小正》,詳載了一年十二個月與不同月份的物候現象。農作物生長、成熟的狀态在不同的節令下表現不同,就連與之相關的動物,也有蟄眠、蘇醒、始鳴、交配、繁育、換毛、遷徙等物候現象。先民生活在自然之中,對季節性的物候轉折遠比後人敏感,對自然的感知和情誼也就更加敏銳和深厚。照料作物的強烈願望,促使他們去認識時間輪轉、四季更叠、氣候變化等一系列決定和制約農業生産的自然規律。也正因如此,農耕社會的生活是從容的,有節奏的,生活的節奏與自然同頻。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概以時令為轉移。春節、立春、清明、夏至、重陽、冬至等,都是與農時有關的時間節奏(以及與親人相聚之時)。與曆史積澱同樣厚重的歐洲相比,中國的二十四節氣“沒有陰影,沒有古風,沒有秘傳,沒有絢麗而又昏默的冤孽”,而單純是天地人神的流轉相遇,是非對象化、氤氲涵渾的節日、佳(家)節。

《尚書·堯典》記載舜帝的話“食哉!唯時”,記堯帝“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莊子·德充符》中借孔子的話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作物的生長随氣溫變化,生根、發芽、抽枝、展葉、開花、結果,“人時”同樣也要符合自然法則,讀書入仕者也要将四季農時了然于心。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孟子》)自然的天象與節氣是天、地、人本身的存在方式與節奏,是萬物與人生的和諧之處,本就含有不尋常的交彙與經驗的構成。“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箪食,童稚攜壺漿,相随饷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白居易《觀刈麥》)看似細微瑣屑的事物,卻在微小中包含了家族情感、民風習俗、人際交往等,蘊含着素樸的真理。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詩經·周頌·豐年》)對于華夏民族而言,國家的政治甚至都帶有農業物候特征,是為“節候政治”。一定的季節,就行一定的政令。四時郊祭禮儀與農業生産對季節的要求渾然一體,神聖的順序不可更改。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王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經術……”(《禮記·月令》)四時物候決定着植物、動物的生長,也決定着人類生活的基本形态。比如孟春之月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之氣相混合,于是草木萌芽。天子會親自頒布與農事相關的法令,農官依旨前往東郊,修理冬天荒廢下來的耕地疆界,把溝渠路徑重新查明修理,根據不同的地形特征,種植不同的作物。把握農作物生長時間、觀測動植物生長活動規律的生活技藝,與對自我生命規律的認知高度重合。農事與節氣,就是中華民族的心理文化時間。

農事如同詩歌、歌謠、節日一樣,有格調,有節奏,有智慧。《詩經》中相當數量的農事勞動描寫,開啟了東方農事寫作的源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從年初寫到年終,從種田養蠶寫到打獵鑿冰,反映了一年四季多層次的工作面和高強度的勞動,是“農事詩”的起源和典範。如崔述雲:“讀《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樸古,天真爛漫,熙熙乎太古也。”氣候的變遷帶來勞動方式與景物的變遷,晝之陰晴與夜之濁清交替更叠,深度影響着人的思緒、情感、氣質、性情以及審美态度,最終影響到文學藝術的風格面貌、文辭舞詠。

詩就在農田的近旁

“生”字在甲骨文中的寫法,頗似草木從土壤裡生長出來的形态。單純從藝術的角度來看,農作物不是奇花異草,缺少構成“風景”繪畫、山水詩作等所必要的透視法、事物輪廓和相關的藝術理論。

然而,“就在糧食的近旁産生了詩”(普裡什文語)。陽光、草木、原野、禽鳥,以及與此相連的原初語境:物候、星象、季節、勞作、繁衍……大自然的壯麗語境,尤其鄉土生活中存在與保留的自然之象,比如麥子、河流、莊稼等,無不是藝術世界最基本的母題。

“雙手勞動,慰藉心靈”(海子《重建家園》)。海子的詩帶有一種“原詩”的性質,純粹、明朗而神秘。麥地就是詩人理想中的人神和諧共處的家園,是心靈能夠栖息的精神實體。農夫粗糙的身軀沉沒在田野裡,笨重的膝蓋深陷在泥土中,艱辛的生存與勞作,使得農業、土地與作物同時具有一種沉默、痛苦而又耀眼燃燒的詩歌意志,對于包括工業文明在内各個時代的思想藝術,都具有無可回避的、隐秘性的塑造作用。它帶有一種直抵本質的生存哲學與詩意,穿透束縛在人身上的意識形态、道德情感、價值觀念,持久影響着人類的終極關懷。

“他已經失去了連貫的思維;這裡隻有完美的勞動韻律,一遍又一遍地翻耕土地,土地令他們擁有了家庭,土地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土地成了他們的上帝。土地中有财富與秘密,土地在他們的鋤頭下翻轉……或許土地本身就是一種輪回。他們在土地上耕作,一起勞動,一起在土地上創造成果——無需任何言語。”(賽珍珠《大地》)人世滄桑,唯有土地依舊。古老文明在曆史的動蕩中遲緩前行,犁铧沉重,但土地是他們此生的起源和終結點;土地的生息枯榮和莊稼的新陳更替,構成了他們人生的全部。他們身上的藍襖,田壟裡的綠苗、土黃色的幹涸河床,共同構成鄉土中國沉默而永恒的風景。土地誕生一切,養育一切又收納一切,這是農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最終凝成了壯麗的大地詩學語境,成為折射我們生命情感的榮耀之光。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着幹燥的風/在低壓的暗雲下唱着單調的東流的水/……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失望和希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穆旦《贊美》)。土地是萬物的負載者,興盛與衰亡的命脈都根系于土地之上。田疇墓地間承載了人類生活的軌迹,托舉起古老凝固的文明,以及所有的人事繁衍。農民是曆史的支撐者、沉默者,他們安土重遷,安于永遠輪回的生命,鄉村是他們的全部生活,是古老族譜裡無盡循環的曆史,書寫着一方血脈的綿延連亘。人栖居之處即為家園,離開它時,則成故鄉。

“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風掃着北方的平原,/北方的田野是枯幹的,大麥和谷子已經推進了村莊,/歲月盡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凍結了,/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縱橫裡閃着一盞燈光,/……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牛轭,石磨,大車,/靜靜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飄落。”(穆旦《在寒冷的臘月的夜裡》)略顯荒蕪的村莊裡,雖然是北風凄緊,寒意徹骨,但也能看到、憶起并感懷農村生活的靈魂和氣息。詩人目光裡全是與農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事物。一種感性氛圍悄然化解着寒夜,成為一種慰藉的力量。那些被歲月銷蝕的事物,散發着悠遠陳舊的氣息,鋤頭、牛轭、石磨,是承載無窮回憶與希望的容器。這些事物也許僅為自己而存在,然而在寬厚的大地上,詩人傾聽村莊的聲音,真正領會到家園的存在。

“無邊無際的大玉米地裡有什麼?肥壯的玉米棵遮天蔽,一片連着一片。無數的刺猬、兔子、黃狼、草獾,還有狐狸,都從裡面跑出來。各種鳥雀一群群鑽進鑽出,喧鬧着。你站在玉米地邊,可以聽見十分古怪的聲音,有咳,有笑,有呼呼的喘息”;人在玉米地裡,好像“來到真正的家,身心都放松下來。玉米綴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青草的氣味,什麼都混到了一起,湧進肺裡。這氣味養人哩。”(張炜《鑽玉米地》)這也是在詩意觀照下的自然村社,隐藏在大地風景之中,和世界發生着神秘的關聯。玉米地裡透着大自然的繁茂氣息,讓人們可以在一種更加親密、友善的關系中彼此相處。糧田和作物,化作人類内在生命的一部分,同時讓農人在大地上找到他們的歸屬感。耕耘栽種、滋生繁育的奇迹,生命一次次輪回轉化,開啟生生不息之源。這是傳承千年的土地哲學,也是亘古不變的生命至理。

天地氤氲,萬物化醇

作為大地生命共同體中的螞蟻、蜜蜂、麻雀、杜鵑、野兔、驢子、麥子、麥田、樹林等,在很多時候,很難成為被欣賞的對象。人們尋常不會有像葦岸那樣的領悟:“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對大多數人來說,田野與土地隻意味着艱苦的勞作。鄉村會有靜谧、純真、簡單、富足的時刻,然而,它畢竟與辛苦相連,與年複一年的重複相連,卻難以與詩意或審美相連。

但詩歌确乎在農田與野地之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用過書桌,我也從來沒有用于寫作的房間”——詩人弗羅斯特長期生活在鄉下農場,他的詩就是在農事間隙,倚靠着樹樁小憩時構思出來的。對他而言,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種依附于大地的植物。和所有的農夫一樣,詩人生活的世界,完全依托于田壟、泥土以大地慷慨的饋贈。

1935年,利奧波德舉家搬至威斯康星州沙郡北部的一座破敗農場,因為他長期以來,一直“渴望擁有一片土地,靠自己的努力去研習大地之上的動物、植物”。他發現鳥兒不僅是自然界專業的歌手,還是最優雅的舞者;枯橡樹居然還能為松雞提供庇護;而藍翅黃森莺已經在農場安心地築巢安家了,這是何等的信任啊。“風很忙,忙着在十一月的玉米地裡奏樂。玉米莖哼唱着,松散的玉米棒半開玩笑地彎曲盤旋着向天空輕輕揮動,風則忙碌着繼續前行。”

清代鄭燮“畢生之願,欲築一土牆院子,門内多栽竹樹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東海一片紅霞,薄暮斜陽滿樹,立院中高處,俱見煙水平橋”;可見這種回歸田園的心願,古今中西攸同。這裡無所謂仕與隐,也無所謂城市與鄉村,人與糧食、土地與村莊,一切自然而然,呈現出最本真的生存狀态。

與此同時,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保護在他周圍生長的東西。對地方、植物、土壤、氣候循環和生物群落的深入認知,既古老也現代,是人類知識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勞作,就是人在故園的紮根方式、定居方式。

寒來暑往裡勞作的耕耘與收獲,能幫助人們堅定信仰。紮根,就是克服“飄蕩”“失衡”,它通向永恒之途,複歸存在之根。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29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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