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似乎才剛進入夏天,一些地方就迎來了高溫,有些甚至達到了40℃。看着新聞都能感受到一股熱意撲面而來。
我對高溫沒有什麼概念和太深刻的記憶。即便有,也是近些年得到的,比如走在北京街頭,遇到熱島效應。還有在南方某鎮,被驕陽與熱空氣逼在空調房間内,不敢出門。除了這些,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印象中都沒怎麼被“熱”到過。
這顯然是有違自然規律的。翻開各地對于酷暑的曆史記載,明白地表明,過去的夏日一樣非常難熬。況且,那時空調、電扇等制冷設備,不像現在這樣普及。之所以回憶裡的夏天少有酷熱,甚至時有清涼,大約是因為那時的人們有獨特的消暑辦法,離自然更近。
我出生的村莊,有一個很大的池塘,夏天時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裡面遊泳。所謂“遊泳”,其實就是泡在水裡。池塘深水處長滿了荷花,巨大的荷葉覆蓋了水面。人遊到荷葉下面,踩水而立,用不了幾分鐘,就會感覺到荷徑有涼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經常這麼幹,踩水踩累了,就浮遊,手腳輕拍着水面,有時候差點睡過去。
荷花與池塘形成的局部小自然裡,有某種神秘的氛圍。再強烈的陽光,也穿不透荷葉的“皮膚”,從荷葉向上看,太陽是綠色的。這種綠色由眼睛傳遞進内心,猶如夢境。這夢境偶爾也與午夜躺在家中床上的孩子的夢境接壤,每每這個時候,皮膚就會産生顆粒感,身體的熱量會無形地消失于空氣當中。
讓我有清涼感的,還有每一座老屋背陰處的苔藓。那些苔藓特别旺盛,顔色明暗不同,點綴以小花雜草,遠遠看去,像一個地球儀砸碎之後散落成一片。許多個午後,我尋訪這些苔藓群,俯卧下來,近距離地觀察它們内部的世界。光着的膝蓋會傳來苔藓稍微黏糊糊的觸感,是那種獨屬于植物的清涼。我感覺到我與苔藓在相互付出,我付出熱量,它們付出冷意,我們彼此需要。如果不是擔心路人奇怪的眼光,我真想舒展整個身體,與苔藓來一次最親密無間的接觸。
美國作家伊麗莎白·吉爾伯特有本書叫《萬物的簽名》,書中有大量篇幅描寫苔藓。她認為,苔藓構成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世界”,每一株苔藓,都是上帝的簽名。苔藓、水草、沼澤……還有水牛最愛的水坑等等,它們共同構成了灼熱地球的“散熱貼”,在默默地為夏天降溫。後來每每想到這本書,我腦海裡就迅速出現我小時候無數次訪問過的苔藓世界。文字與現實的兩個世界此刻是一體的。
小學時有一年暑假,我到幾公裡外姑父家的村莊度假。吃完晚飯和井水冰的西瓜後,姑父常帶着我們幾個小男孩去村外的小河裡洗澡。我在一篇文章中記錄了當時的情形,“記得那個夏夜空氣燥熱,而河水清涼。我手裡握着姑父給的一條白毛巾,浮躺在緩慢流動的河水裡。遠處的村落靜谧無聲,夜空的顔色是一種神奇的湛藍。月光與星光傾灑在河面之上,從某一個瞬間開始,我的毛孔仿佛被無聲打開,整個人的重量開始變輕。覺得自己變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樹葉、一條小魚、一隻不慎落水又掙紮着躍出水面的小鳥。”
現在想來,這些與消暑有關的場景與記憶,與大自然有關,但更多和一個孩子的心靈感受有關。如果曾經擁有過敞開的、寬闊的心靈,那麼就一定會在某個需要的時刻,得到一片陰涼、一場痛快的大雨、或者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的微風。
直到現在,不管外面有多熱,我都不懼走在陽光下,除了體質偏涼之外,恐怕也和這些留存于腦海裡的記憶有關。
現在的我走在夏天裡,其實也是過去的我走在夏天裡。這麼說有些平行時空的意思,但很多時候就是這樣,過去與現在的某種交織,形成了一種抵抗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哪怕是在炎暑如蒸的桑拿天,也能保持一分内心的清涼。
責任編輯:甘瓊芳 圖片編輯:樂浴峰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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