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焦秉貞作《孔子聖迹圖》之《在陳絕糧》。孔門師徒一行在陳國斷絕了糧食,跟随的人都餓得爬不起來,孔子卻依然講誦詩書、撫琴歌詠。
《論語》在重道、崇德、尚仁的主旨中,鮮明闡述了君子的名利觀。作為一種主張積極入世的理論,儒家通常并不回避常人對名利富貴的追求,但強調這種追求應該遵從仁義道德。并且,儒家認為,名利富貴雖好,但世上還有比名利更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仁義。不回避名利,但将仁義置于名利之上,構成了君子的名利觀。
《論語》倡導安貧樂道、取之有道、富而好禮且具有高度内在同一性的利益觀,強調用行舍藏、重在内求的名位觀。兩者互為交融、映射形成,反映出君子追求仁義、反求諸己、淡泊名利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構成君子人格的基本屬性。
君子之于“利”:義以為質
關于儒家的财富觀,一言以蔽之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孔子認為,君子看重的是道義,小人看重的是利益。對于義利的态度,可以将君子和小人區分開來。小人追求個人利益,也隻追求個人利益,因此将利置于義之上;君子亦會追求個人利益,但會先考慮所得是否合于義,“義以為質”,以義為原則來規範自己的行為。
細讀《論語》各章文本,按照從貧到富不同程度,似可将君子之于“利”分為三重維度,即安貧樂道、取之有道、富而好禮。三者雖貧富程度不同,在名利觀上卻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以三者分析不同人的不同境遇與作為,沒有特别的高下之分。
“安貧樂道”是最早由先秦儒家倡導的一種處世态度和人生境界,核心是超越物質的欲望,在理想的追求中達到精神上的滿足。安貧樂道的理念在《論語》各章節随處可見,如開篇《學而》中孔子倡導“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在《述而》中又進一步表明心志,“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在孔子看來,作為一個君子,不應當過多地講究自己的飲食與居處,食不必追求飽足,住不必追求安逸。君子應當把注意力放在做有意義的事情上面,對于有理想的人來講,即使貧苦也是樂在其中的。
在孔門諸弟子中,最能安貧樂道者非顔回莫屬。《雍也》篇中專門記有孔子對顔回由衷的贊譽,“賢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于是,箪食瓢飲成為後世君子安貧樂道的象征。顔回何以能做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呢?知徒莫如師,孔子一語中的:“其心三月不違仁。”顔回能夠長時間不違背仁德的原則。所謂安貧樂道,即胸懷仁德之正道,如此心中便會不斷地有充實之感,就不會因身外之物的多寡而煩擾。
“在陳絕糧”一節更具師徒論道的典型性。孔門師徒一行在陳國斷絕了糧食,跟随的人都餓得爬不起來,于是子路很不高興地來見師父說:“君子也有窮得毫無辦法的時候嗎?”面對子路的抱怨與困惑,孔子點明了困頓之際君子與小人的分野,“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在困窘時還能固守正道,小人一困窘就會胡作非為。順境往往不易檢驗人的心性,置身困境,就能分辨出人能否有所堅守。在困頓時、不得志時還能貧賤不移、不失節操者,才是合格的真君子。錢穆先生說“仁者之心得自天賦,處常境而疏忽,遭變故而搖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難得之,乃由于輕去之。惟君子能安處一切境遇而不去仁,是故謂之君子”,就是這個道理。
正是恪守正道,君子才能夠做到“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小人卻“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君子哪怕一頓飯的時間也不會離開仁,即便是在最容易與仁背道而馳的兩種情形——忙亂、颠沛流離中,也是這樣。而小人既不能夠長久地安于窮困,也不能夠長久地處于安樂之中,因為沒有仁德的人長久地處在貧困或安樂之中都會更加堕落。
以上,正如《中庸》所言,“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守着正道,安于現在所處的地位,遵循天命,去做應該做的事。處于富貴的地位,就做富貴應該做的事;處于貧賤的狀況,就安于貧苦;處于邊遠地區,就做在邊遠地區應該做的事;處于患難之中,就做在患難之中應該做的事。君子沒有什麼情況是不能安然自得的。而小人卻铤而走險妄圖獲得非分的東西。
“君子愛财,取之有道。”在安貧樂道的境界之外,儒家并不否定人對名利富貴的追求,但強調這種追求應服從仁義道德。
在《裡仁》篇中,孔子闡述了富貴當“取之有道”的鮮明态度。“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名利富貴,是人正常的欲求,但是以不正當的手段得到它們,君子不享受。君子當持守“仁”,因追名逐利而背離“仁”的準則的,便不能稱之為君子。
随後《述而》篇對“取之有道”有進一步的論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意思是說财富如果可以合理求得的話,即使是做手拿鞭子的差役,我也願意。如果不能合理求得,我還是做自己所愛好的事。這裡“從吾所好”,就是說要遵循本心,堅守正道,正與安貧樂道相通。
“富而好禮”出自《學而》篇,源于孔門弟子子貢的提問:“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何如?”子貢擅長經商獲利,并在孔氏四門中以“言語”著稱。是時,子貢從自身為人治學經曆出發,認為如果一個人能做到雖貧窮而不巴結奉承别人,富有而不盛氣淩人,已經很是難能可貴,可以稱為“君子”了,于是就此向老師請教。孔子卻認為,“貧而無谄,富而無驕”固然難得,然而更高的境界當是“貧而樂,富而好禮”。子貢恍然大悟,回應說這就需要進一步修煉,像是對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樣,一遍遍不斷打磨精進,先開料,再糙锉,然後磨光。
朱熹後來注釋說,“常人溺于貧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表現為貧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驕。在此基礎上,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乃皆知所自守也,然尚未超脫貧富的窒礙。最高的境界當是樂道則忘其貧,好禮則安于處善。因此,安貧樂道與富而好禮具有同一性,相輔相成。
後來,雖然孔子再次強調“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對于“富而好禮”在後文中卻沒有進一步的說明。然而在後世方志、碑銘中,常見士紳之家“富而好禮”之舉:平素對親鄰多有幫助,周濟米糧,恤養孤貧,甚至焚燒親鄰借債的契約,遇有災荒時更是加意如此。在地方社會中,常常不吝銀錢積極修橋補路、修繕城牆衙署、設立學校,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無論方志還是碑銘的撰寫者多是飽受儒家倫理浸潤的文人士紳,上述義舉本質上體現了儒家“富而好禮”的基本價值導向。
君子之于“名”:求其在我
《學而》開篇說“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篇尾複行強調“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即别人不知曉、不了解我,大可不必愠惱、憂忿,君子所慮所急者當在于自己不了解别人。《裡仁》篇全面闡述了對名譽地位的态度,“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這裡,“位”即職位,有官守者各立于其位。意思是說不發愁沒有職位,而是發愁沒有任職的本領;不怕沒有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别人知曉自己的本領好了。《憲問》等篇再次強調,“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對于名位,儒家強調不要去關注名位本身,而要關注自身是否有本領、德行能配得上這名位。即使别人對自己不了解,也不去計較埋怨,因為這種情緒是沒必要的,重要的是修煉自身。君子求其在我,是為内求。
對于是否出仕為官,儒家秉持中和立場,既不避位,亦不汲汲以求,整體觀點是用行舍藏,被任用就行其道,不被任用就退隐。《論語》中有不少這樣的例證。蘧伯玉被孔子贊譽為真君子,“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這裡的“懷”即收而藏之,并有秉守本心、固善其身之意。南宮适“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孔子以兄之子妻之”。因之進退有度,孔子以兄長之女相許。弟子原思(名憲)問恥,孔子答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這是《憲問》篇首章首句,“谷”者祿也,國家政治清明時可以做官領俸祿,政治黑暗時仍然這樣做就是恥辱了。
又有弟子闵子骞拒絕出任費宰,“善為我辭焉。如有複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闵子骞也是孔門七十二賢之一,為人孝順、性格正直。當權的魯國貴族季氏聽聞闵子骞的賢名,想請闵子骞出任費宰,以籠絡人心。然而季氏平日所為為闵子骞所不齒,闵子骞便婉言拒絕,否則就要逃到齊國去。
蘧伯玉、南宮适、闵子骞的經曆,含有鮮明的用行舍藏之意。正如孔子所言,“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有用我者則行此道于世,不能有用我者則藏此道在身。用舍在外,行藏在我。誠如前言,君子之道貴在内求。
對于名位,儒家最為推崇贊譽的境界是辭讓天下,為而不有、為而不恃。泰伯三以天下讓,孔子贊譽不已:“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孔子最為推崇堯、舜、禹三代聖賢對天下為而不有、為而不恃的境界,“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這裡的“不與”,何晏批注是“不求”的意思。舜和禹得到天下,不是自己求的。那他們何以有天下?正是因為他們的道德崇高,才華能力很強,是德行感召的,所以孔子極其贊歎。不僅如此,他們更以天下之罪為己罪,舜以命禹“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無獨有偶,武王克商後大封于廟,亦言稱“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表明不僅不以天下私有,更以百姓之罪為己罪,境界非常高遠。(魏淑民 作者系河南社會科學院曆史與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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