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院的盡頭，有一口古井。那是很老很的祖先留下來的一口井。挖這口井的時候，老祖先就在井的旁邊種了一棵柳樹。現在柳樹已經比牛腰還要粗了。柳樹的樹心，已經空了。可是它的樹皮還有堅硬，生長着數也數不清的枝條。春天老柳樹長出新芽，夏天形成濃蔭，秋天落下黃葉，冬天村人就在老柳樹杈上架上金黃的玉米杆，堆得像是一座小小的金山，那是牛們冬天的食物。

老柳樹像是一把傘，撐在古井的上面，保護着古井。樹葉掉不到井裡，灰塵飛不到井裡。井裡的水靜得就像一面鏡子，映照着藍天白雲。姑娘們早晨起來梳妝，拿着梳子走到井邊，對着井水照一照，俊俏的臉兒那怕有一點點灰塵，井水也能照出來。烏黑的長發，那怕有一绺沒有梳整齊，井水，也能告訴姑娘。

大冬天，冰天雪地，井裡的水熱騰騰地冒着熱氣，洗衣服一點也不涼。夏天熱得人晚上睡不着，坐在井邊，井裡不斷地冒出涼氣，比空調吹着還舒服。

村裡的人，都吃這口井裡的水。吃這口井水的人從不得病，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喝這口井水的人，臉色有紅有白，牙齒白得跟珍珠一樣。

為了保護這口的生命之泉，村人在井上修了高大的井台，上面裝了護欄，架上辘轳，蓋上一塊青石闆，髒的東西就無法落進井中。

可是，突然間，井裡就有了兩樣動物：一條青魚和一隻小蝌蚪。

是調皮的孩子在小河中捉了小魚和蝌蚪放進井中的嗎？不可能。因為井的蓋子是石闆，小孩子根本就挪不動它。為什麼要用一塊青石闆蓋住古井呢？因為石闆沉重，小孩子挪不開它。這樣孩子在井邊玩耍時就不會掉進井裡。

小青魚和小蝌蚪是怎麼來到井中的呢？

原來這口古井的水，是地下的暗河從岩石的小縫隙湧出來的。暗河通着遠在千裡之外大河。小青魚和小蝌蚪在昏昏迷迷中，被水沖到這裡，随着泉水從地下流到了井中。

小青魚隻有手指頭那麼長，黃黃的脊梁上，有一條黑色的背。雪白的肚子，軟軟得像棉花一樣。它還小，相當于我們人類的嬰兒，什麼也記不起來。它是哪裡的魚，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它一點也不知道。

被沖進井中以後，它唯一的感覺就是饑餓。可是井裡什麼食物也沒有，有的隻有清亮的井水。小青魚隻能大口地喝着井水，就像我們人類在災荒年隻能大口地呼吸空氣一樣。

小蝌蚪更小，隻有指頭的一個關節那麼長。它的透明的腸子和胃從皮膚外就能看到。和小青魚相比，小蝌蚪更笨，它連遊泳都沒有全學會。移動短短的一段距離，它總是可笑地把小尾巴扭動幾十次，樣子像是一條受傷的泥鳅。

小蝌蚪遊動的聲音，引起了小青魚的注意。它以為是什麼可以吃的東西來了，就一下子撲過來，要把小蝌蚪一口吞下去。可是這家夥太大了，頭比小青魚還大，根本吞不下去。

小青魚隻好退回來，仔細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小怪物。

"這是一條什麼樣的怪魚啊"，小青魚想，"這家夥沒有肚子，隻有一個大頭，肯定是一隻大頭魚。一定是他媽媽懷他時，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産下這麼一個怪胎。"

小蝌蚪被小青魚撞了一下，退到了一邊。它本能地叫："媽媽，媽媽，快救救我，我餓。"

小青魚聽樂了：我還沒有結婚，怎麼被人叫做媽媽。我這苗條的身段，能生出這麼一個大頭娃娃嗎？

小青魚樂得在井水中轉着圈兒，這是它表現激動的方式。

小蝌蚪以為媽媽要又要抛棄它，就跟着小青魚的後邊，一邊哭喊着媽媽，一邊跟着小青魚轉起了圈子。

小蝌蚪的哭聲，終于讓小青魚心軟了。它不笑了，不轉圈了。因為它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媽媽，正為此而傷心呢。

小青魚問小蝌蚪："你是誰？"

小蝌蚪回答："我是我。"

小青魚再問："我是誰？"

這回是小蝌蚪笑了起來，"你夠笨的，你是誰自己不知道嗎？"

小青魚說："我是一條小青魚，我是在問你是什麼魚？"

小蝌蚪說："我也是一條小青魚。"

小青魚歎了一口氣：“跟這樣的小屁魚說話就是這麼艱難”。

它隻好耐下心來，告訴小蝌蚪他們的不同，"小青魚應該是我這樣，身體長長的，頭小，肚子大，流線型的樣子。你再看你，頭大，尾巴小，有你這樣的小青魚嗎？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小蝌蚪當然不知道它是什麼怪物，因為它一天幼兒園也沒上過，隻能一口咬定，自己也是一條小青魚。

小青魚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來。

肚子餓比研究小蝌蚪是什麼魚更重要。小青魚就沿着井中的石縫，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其實它也沒怎麼研究，隻要是水中漂動的比它小的東西，它就不管死活地吞下去。不管是苔藓的碎屑還是浮遊動物，不一會就吃飽了。肚子飽了，它馬上就明白：天下沒有餓死的魚，世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

小蝌蚪以為小青魚是它的媽媽，看見小青魚做什麼，就跟在後邊學，不一會兒，它也吃飽了。

兩個饑餓的孤兒，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覓食，解決了生存問題。

幾天過去了，小青魚對小蝌蚪叫它媽媽，已經聽習慣了。沒結婚就有了孩子，也就無所謂了。小蝌蚪叫它媽媽時，它不答應，也不反對。愛叫就叫去吧。遇到了這樣可憐的孩子有什麼辦法呢。

兩條孤魚，一起結伴，探索井裡的世界了。

井也是一個世界。千萬不能小看它。小青魚和小蝌蚪隻轉了幾天，就深入到了井裡。那裡有淤泥層，上面有腐爛的苔藓，裡面有無數的浮遊動物，這是魚們的最好食物。它們突然體會到，井裡也是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

吃飽東西以後，小青魚和小蝌蚪就浮上水面，看睛天明亮的陽光，聽雨天巨大的雷聲。悶熱的時候，它就躲在石闆縫隙間乘涼，涼爽時它們用遊動來增加身體的熱量。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可是，有一天夜裡，小蝌蚪又哭了起來。

原來它的身上，長出了兩隻小小的爪子。小蝌蚪不懂這是爪子，它以為自己和小青魚在石闆縫中遊動，石頭磨破了它的肚皮，腸子流了出來。

"嗚嗚——我的腸子流出來了，我不得活了，"小蝌蚪哭了一夜。

第二天，小青魚一看，說："哈哈，你這個小怪物，這不是腸子，腸子很軟，是彎彎曲曲的。這東西很硬，肯定不是腸子。"

"是什麼呢？"

是什麼小青魚也不知道。

這時，井上的柳樹有兩隻黃鹂正在唱歌。小青魚一看，小蝌蚪長出的東西，跟樹上的鳥兒身下的東西相似。

于是就問道："樹上的魚姐姐，你們身子下為什麼長出兩根柱子，它叫什麼？"

黃鹂笑了，"我們不是魚，也不是你姐姐，我們是鳥，我們長的這個不是柱子，叫腿。是在地上走路用的。"

小青魚告訴小蝌蚪，"聽到了吧，它們不是魚，是鳥，它們有腿，你也長出了兩條腿，你也是一隻鳥。你該上到樹上去，然後在地上走路。"

小蝌蚪不服，"我不是鳥；我和你一樣，會在水中遊，我是一條魚。"

“對啊，會在水中遊的怎麼地是鳥呢？”小青魚一下子沒話了，呆在那裡一動不動。

第二天，小青魚試探着邀請黃鹂鳥，請它們到井下的水裡來玩。

小黃鹂生氣地說："你想謀财害命嗎？我們進入水中就會淹死，我們是鳥。你想害死我們？哼，你敢到水面來，我們就一口吃了你"。說完，小黃鹂真一口吃了一條毛毛蟲，吓得小青魚急忙沉進水底。

麻煩的事一直不斷。

過了不久，小蝌蚪又長出了兩條腿，它的小尾巴也掉了。

世界上有沒有尾巴的魚嗎？沒有。永遠沒有。一條魚沒有尾巴，它用什麼遊泳呢？

小蝌蚪這一回可真是傷透了心。

它一直以為小青魚就是它的媽媽，自己隻是長得醜一點點。可是，自己長出了四條腿不算，還掉了尾巴？這大概是老天要滅了它。

不過，小蝌蚪這一次沒有哭。它長大了。長大了小蝌蚪隻是在小青魚睡着的時候，偷偷地練習用腿劃水遊泳，隻要會遊泳，它就是一條魚。練的次數多了，它的速度越來越快。在水中，一條沒有尾巴的魚，用腿一樣遊得很快，小蝌蚪認為自己創造了奇迹。

小青魚現在和小蝌蚪有了心結：它知道，小蝌蚪不是一條魚。是什麼怪物，它不知道。看到身體比自己大而且粗的小蝌蚪，它害怕。害怕它像黃鹂鳥一樣，那天生起氣來，一口吃了自己。同樣，小蝌蚪也懷疑自己不是魚。世界上有不像父親的兒子嗎？肯定沒有。見到小青魚，小蝌蚪開始沒話可說了，以前的親切感覺也沒有了。

兩個以前形影不離的“母女”，現在各懷心事，話越來越少。

小蝌蚪仍然在夜裡練它的遊泳，小青魚睡它的大頭覺。

有一天夜裡。

練習遊泳的小蝌蚪猛地用腿在水中一蹬，可是，它靠井壁太近，一下子蹬到石頭上。巨大的反彈力，讓它一下子躍出井桶，跳到了地上。

老天，井外的世界這麼大。

天上有明亮的月亮，身邊是暖暖的柔風。遠處飄來淡淡的花香，近處是無邊無際的青綠的莊稼。小河在輕輕地流着，炊煙在袅袅上升。

小蝌蚪瞪圓了眼睛，看着這個陌生的世界。

有什麼動物過來了，小蝌蚪很害怕，它本能地要跳進井中。過來的是一隻小飛蛾，它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過，隻把一個影子留在地上，什麼也沒帶走。影子沒有給小蝌蚪一點點傷害。

小蝌蚪膽子大了。

它爬在井邊，回頭望了望井裡。明亮的月光下，它看到了井邊的大柳樹，也看到自己的影子。從大柳樹的搖動，影子跟着搖頭，自己動一下影子也跟着動一下的情形中，小蝌蚪明白，井中那個蹲着的怪物就是自己。這樣子和它在井中看到的小青魚根本不是一類。

小蝌蚪肯定自己不是魚。再想想天天看着的樹上的鳥，它們有毛，有尖尖的嘴，小蝌蚪判斷自己也不是鳥。

自己到底是什麼呢？

小蝌蚪對着星空和明月，張大嘴吼叫起來。

“呱呱，呱呱，呱呱……”巨大的聲音吓了自己一跳。原來它可以發出這樣偉大的聲音。

小蝌蚪越叫越歡，聲音也越傳越遠。遠處也有一個一樣的聲音傳來。

小蝌蚪不由自主地往發出聲音的地方爬去。

小河邊的草叢裡，有一個比自己塊頭大得着的青蛙也在叫。

小蝌蚪問："你是誰？"

青蛙回答，"我是一隻老青蛙。"

"你為什麼要學我。是因為我叫得難聽嗎？"

老青蛙說："我沒有學你。"

"那你為什麼要叫得和我一模一樣？"

老青蛙說："我們都是青蛙，叫聲當然是一樣的。"

"你是說我是一隻青蛙？"小蝌蚪說，它一直以為它是一條魚，可小青魚說它是一隻鳥，現在青蛙又說它是一隻青蛙。“我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小蝌蚪想。

老青蛙寬厚地笑了，"你是一隻青蛙。我們青蛙生下來的時候，叫蝌蚪，那時候是像一條魚，但我們慢慢會長出腿，掉了尾巴，由魚變為一隻真正的青蛙，結束了自己苦難的魚的童年。"

小蝌蚪現在明白了：原來自己早已經變成了一隻小青蛙，隻是它不懂，小青魚和小鳥也不懂。

"既然是一隻青蛙，青蛙該怎麼樣生活呢？哪裡才是青蛙的家呢？"小青蛙問老青蛙。

老青蛙說："水中是我們的故鄉，地上是我們的新家，我們就像那些去城裡打工的人一家，一會回故鄉住一陣，一會在城裡讨生活。城裡有危險，我們跑回鄉下：下鄉生活賺錢難，我們上城裡，我們是四海為家的人啊。"

小蝌蚪突然從心裡上，變成了一隻青蛙。它跟着老青蛙，勇敢地向莊稼地爬去。那裡是青蛙的城市，它要開始全新的青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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