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訊(記者 張羽)當共享單車的資本大潮徹底退去,隻給天津王慶坨這個常駐人口不足10萬的小鎮,留下了一地的廢車零件和一段如夢似幻的回憶。即便在共享單車産業已略顯頹勢的2018年,鎮上各家自行車廠與配件廠也都在正月初七全面開工了,到了今年,眼看出了正月,多數工廠仍處于休息狀态。從繁華到凋敝,短短一年,換了人間。
單車墳場自行車零件散落一地。新京報記者 張羽 攝影
“工廠沒活兒幹,打工的也不着急回來”
眼瞅着正月都快過去了,天津的王慶坨鎮仍沒有開工大吉的忙碌氣氛。在此的多數自行車廠,依然大門緊閉。甚至連街道兩側正常營業的餐館、小吃店也寥寥無幾。若不是載滿貨物的卡車在橫貫小鎮的津霸公路上疾馳而過,人們或許會産生“這裡還在過年放假”的想法。
“都還沒開工呢,現在工廠沒活兒幹,打工的也都不着急回來,”曹偉操着一口王慶坨鎮當地口音說道,“去年就早多了,工廠到正月初七就都開了,都是要趕共享單車的訂單,人家開春就要用。”
王慶坨鎮一家自行車廠大門緊閉。新京報記者 張羽 攝影
王慶坨鎮位于天津市武清區南部,距離天津市區30公裡,距離北京市中心約110公裡。作為典型的農業鎮,農村戶口占絕大多數,轄區每個村千戶人中約有3到4個非農業戶口。在90年代末開始制造自行車前,王慶坨鎮居民以兒童服裝制作、銷售以及種地為主要收入。但這一産業發展很一般,90年代末的自行車制造由此成為突破口。
對于這個“擠滿了”自行車廠的小鎮來說,自行車的訂單數量決定了小鎮經濟的起伏。而作為中國北方重要的自行車生産基地,王慶坨鎮的起起落落,也幾乎成為了中國當代自行車産業發展的縮影。
自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王慶坨鎮生長起來的自行車産業,依靠低價策略,與當時天津本土品牌“飛鴿”形成差異化競争,這在以自行車作為主要代步工具的當時引起了市場的極大反響。仿佛一夜之間,道路兩旁排滿了自行車零件、組裝、噴塗各類工廠,以至于20年後的今天,王慶坨鎮的商業布局,依然是“處處都有自行車廠”。
有意思的是,在網上搜索“王慶坨鎮自行車”關鍵詞時,前20年的野蠻生長與紅火場面,與自行車制造基地的固有基因,仿佛都已被人遺忘,網站前三頁内容幾乎全被共享單車所占據,這裡變成了“單車小鎮”。
可新的網絡記憶沒有持續多久,因共享單車投放熱潮而陷入狂歡的王慶坨鎮,又因大潮退去而變得迷茫無措。
對曹偉這個當地人來說,自行車是再熟悉不過的事物。在今年年初決定跑出租車之前,曹偉已經從事自行車制造相關工作近30年。2017年,在共享單車需求的最高峰期,曹偉還經人介紹,先後在位于津塘公路與天津青光鎮的兩家自行車廠臨時幫工,主要工作是共享單車的組裝。
“津塘公路那邊有個大廠子,當時我們一塊過去的有五六十人,從王慶坨這邊拉到廠子,車接車送,每人一天給150塊錢。”曹偉表示:“當時很多工廠人都不夠,你想,一次基本都是百十萬輛的訂單,要得又急,很多廠子隻能托中介臨時招工。”
這種熱度持續了整整一年,據曹偉回憶,到2018年夏天開始,共享單車的新訂單突然就見不着了。
曾經熱鬧的小鎮變得冷冷清清。新京報記者 張羽 攝影
2000個車把 從一天到倆月
行業的起伏,直接反映在廠家的生産數字與“接活兒”時的心态上。
吉興泰配件廠位于王慶坨鎮西的胡同内,主要生産車把配件的他們,曾在2017年承接了大量共享單車配件生産工作。負責人耿女士介紹,最高峰的時候,工廠專門開了一條生産線做共享單車的車把,每天生産制作的配件能到上千規模。
“當時至少是10個工人加班加點做,才能保證足量交貨”。而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共享單車配件訂單量的急劇減少,讓工廠基本放棄了專門的生産線。如今,吉興泰配件廠仍然為一家位于山西的共享單車制造廠供應配件,隻是這類訂單,他們接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謹慎。
“以前一天就得趕出2000個車把的量,現在得兩個月才有這個數量,如果能有廠家要,我們肯定會做,隻不過都會提前說好訂單數量和付款這些事,”耿女士表示,“有同行就是剛做完了一大批配件,結果人家轉臉說不要了,那不全砸自己手裡了,去年這種事太多了。”
為小藍忙活半年 賠了1000萬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雖然王慶坨鎮以自行車制造聞名,但小鎮上的出行方式以電瓶車、電三輪為主。在這個“自行車小鎮”上,你很難看到有人騎着自行車駛過,更不用說一輛共享單車。
當共享單車大潮退去,比起曾經巨額的訂單數字,經曆者更容易記得的是自己所見和所經曆過的失落。
2017年,位于王慶坨鎮東北方向約20公裡的易豪自行車公司曾與小藍單車達成了4000萬的訂單合約。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半年“崩盤”的小藍單車,也成為當時共享單車“倒閉潮”中最具話題性的那個。
和衆多共享單車企業付款流程相同,小藍單車在向易豪方面支付30%的定金後,企業資金斷裂使得這筆訂單的尾款遙遙無期。随之而來是退押金、追債、“接盤俠”等一系列熱議話題,其背後的供應商卻少被關注。
“不是說(小藍單車CEO李剛的父親)替子還債嗎,當時都說到那份兒上了,我們作為廠家有什麼辦法?他又确實給不出來錢,我們找他有什麼用呢?”根據易豪自行車公司劉姓董事長的介紹,滴滴在接盤小藍單車後,給他們支付了訂單中約21%的款項,再加上打官司勝訴後通過法院執行獲得的賠償,算下來整筆訂單仍有近1000萬元的虧損。
“還能怎麼辦,自己慢慢’療傷’呗,”劉董事長無奈地向新京報記者苦笑,同時不忘找補一句,“這個行業現在本身發展也不好,無論是内銷還是出口,都掙不到錢。”
即便不是親曆者,在旁人看來,共享單車對小鎮的影響也是實實在在的。
“我們剛來這邊的時候,來這裡吃飯的年輕人還經常聊小黃車、小藍車什麼的,去年下半年開始就很少聽人提了,”在王慶坨鎮經營小飯館的邢姐表示。
當采訪中遇到有客戶希望采購共享單車零件的話題時,工廠負責人的态度已經不是興奮,而是紛紛一再确認訂單數量和款項交付。一家車架廠的王姓負責人表示,“你想做什麼樣子的零件,我們可以定制,但不要超過十萬件,而且錢要預付,不然我們不敢做。”
被“抛棄”的共享單車。
新京報記者 張羽 攝影
“春天”裡的單車墳場
“本以為春天到了,結果還沒等來,直接就到冬天了。”紀濤感慨道。
由于在鎮上從事自行車銷售工作多年,紀濤深知共享單車雖然單品利潤微乎其微,但由于動辄十萬、上百萬的采購數量,他也曾認為自行車産業的春天來了。
“像咱們騎的最普通的自行車,現在一般一輛的出廠純利潤是10塊錢左右,單次采購300、500輛已經是大訂單。相比之下,一輛共享單車的純利潤也就5塊,但這個數字乘上十萬、一百萬之後,對任何一個車廠都是心動的收入。”
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預想的“春天”僅僅維持了一年半的時間。
記者同曹偉一起來到了緊鄰王慶坨鎮西側的河北霸州市趙家柳村。在村後的一片田地中,記者看到被“抛棄”的共享單車被整齊地排列在此,道路兩側既有整車也有拆除後剩下的無數零件。冬天荒蕪的田地,加上鄉間小路上牲畜的糞便味道,曹偉口中的“單車墳場”就是這裡。
“很多企業交了定金拿走一批自行車後,突然就沒錢了,這邊廠子已經把剩下的車做出來了,但是企業直接不要了,像這種都是廢車了,沒地方放就都堆在這裡了。”
在現場,記者發現兩側的田地被簡單地用鐵線、木樁圍起來,“車海”中以帶有“酷騎”标志的自行車最多,配以少量橘色、黃色和藍色的自行車車體零件。從曹偉口中,記者得知有些企業會偶爾來這邊,挑上一批看上去還能用的自行車拉走,“都是企業自己給職工通勤加上宣傳用,在工業園找個廠子,上上漆、改個logo啥的,就不對外投放了。”
“對了,前天還剛拉走一批,貨車來了兩趟,結果昨天又送回來一批,”曹偉笑了下,“你猜怎麼着,第一次拉走時一不留神拿多了,企業放不下。”
部分自行車才下生産線就成了“廢品”。新京報記者 張羽 攝影
支柱産業受到沖擊之後
記者走訪王慶坨鎮發現,鎮上的工廠在分工上特别細緻,其中多數僅僅是從事某一種零件的供應或組裝工作。“有個院子就能做自行車”,曹偉如此形容王慶坨鎮的工廠們。雖然規模不大,但龐大的數量足以支撐起自行車生産的全部環節。
和曾經樂觀的紀濤不同,在車廠一線工作的曹偉認為,自行車制造業本身就受到了共享單車的沖擊。
“大約5年前,那時候基本還沒有共享單車,我們廠子平均下來每月收入能到6000元左右。”随着共享單車的擴張,城市裡人們的出行習慣也受到了影響,“現在誰還自己買自行車,工廠接不到新單子,工人沒活幹,去年一個月最低時,我從廠裡拿過不到2000元工資。”
曹偉曾經工作的工廠位于王慶坨鎮政府西側約500米,如今已經關停。今年年初,曹偉便趁着新年、春節兩個出行高峰幹起了網約車司機的工作,至于老本行,“一是幹不動了,二是想找也不好找了。”
沖擊不僅源于使用者出行習慣的轉變。去年年末,位于鎮西側的王慶坨水庫基本建成,為保護水資源,在2017年末開始,當地便加強了環境治理力度,包括氧化、烤漆在内的自行車流水線工廠受到了最嚴重沖擊。不少工廠外遷,有的直接被關掉了。
共享單車潮起潮落,這座自行車小鎮的支柱産業需要尋找活下去的方法。畢竟,自行車産業産值占據了鎮經濟總量的絕對比重,這一比例超過70%。
當下這段時間,并非王慶坨鎮傳統上最忙碌的時段,“等5月份你再來看看吧,到時能找到訂單的廠子基本都開了,那時還沒開工的,也就不會再開了。”曹偉對記者說。
新京報記者 張羽 編輯 張牽 校對 李立軍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曹偉、紀濤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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