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在線

相濡以沫 作者供圖

我是很喜歡吃魚的，好似從小養成的習慣。

弟弟小時候吃魚，被魚刺卡過喉嚨馬上擺出英雄氣概，大丈夫不吃就不吃了。而我反其道行之，即使被卡還是要吃，努力從魚刺最多的地方下手，專吃魚背上的肉，剔刺吃肉，有成就感。

當然，這也是父母正面教育的結果，經常得到表揚的孩子會堅持顯擺自己。所以，吃着吃着，我就變得特别喜歡吃魚了。而且每次吃魚，就從魚背脊下筷。那是我的地盤。

媽媽也是喜歡吃魚的人。但自打我記事起，媽媽就好像隻吃魚頭魚尾，她總是說吃魚頭的人聰明，魚尾的肉最好吃。于是孩子們總是心安理得地吃着魚身上最肥美的肉。但那時候，能吃魚的時間并不多，大部分下飯的菜是蔬菜，青菜羅蔔當家，油又那麼金貴。常常白煮一下，或是放點醬油就當是菜了。能夠吃魚吃肉，那是過節，特别是過年過節的期待。

最大的節日就是春節，而過年其實是一個過程，并不是吃頓年夜飯就算數的事。從準備開始，搞衛生，大掃除，備年貨，烹制準備都是非常繁雜的。做蛋包子、雞黃肉，炸響鈴春卷，殺雞宰鴨醬肉腌肉，家家都做。朋友間還會送上些特色的年貨，比如甯波那裡的梅菜，嵊州的米線糟貨等等，我記得當年有個宋大伯送來自家做的宴球，冬筍和魚肉肥豬肉雜糅的味道，絕對美味。對了，還有爆魚。在我印象裡也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嘗到，平時一條魚還分段吃呢，那裡有這樣的奢侈，還開油鍋呢。

那年代口味單調，仿佛隻要是油炸過的就香，吃到肥肉就滋養，真是缺啥想啥。對脂肪的渴望是回應饑餓身體的本能。大碗吃飯，大口吃肉，是多少人的向往啊。而爆魚卻不一樣。爆魚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精緻和優閑，是讓人品味的，是要咂嗼着吃的東西。雖然與鹹魚醬魚有類似，但總歸有不同之處。

過了那麼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媽媽最喜歡吃爆魚。直到那一天我帶了盒爆魚去父母家，她才親口承認自己的喜好。

平時大家聚餐，父親總是有心記得各人的口味，然後一一點菜。上菜時會說這是誰喜歡的菜之類的話。而他的印象常常是固化的，所以我們來來回回地吃着我們喜歡的菜，幾個回合下來，我們不得不開導他，即便是喜歡也不能天天吃這個啊，要挑新鮮的菜式，别緻才好。母親總是笑笑坐在那裡，因為患有帕金森，她的手常抖，坐在她邊上的人會為她布菜，父親也會記得把菜夾到她的碗裡，她總是說，都好吃，我都喜歡吃的。哎呀，到現在還忘不掉媽媽做的毛腌雞、紅燒魚，但媽媽喜歡吃什麼，我真不清楚。

我帶去的爆魚是新鮮的，所以勸媽媽馬上嘗鮮。媽媽挑了塊小的，專心地吃着，一根根骨頭都潤得幹幹淨淨。吃完一塊言猶未盡的樣子，又拿了一塊吃。她告訴我說之前娟嬸嬸做了爆魚拿來，她一個人全部吃光，她的臉上突然表現出一種特别的滿足。那真是心滿意足的表情。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五味俱足，又不會使人飽餍，越吃越想吃的，總會是些精緻的東西。開胃的菜往往就是這種吊胃口的食物。我知道父母年紀大，特别是父親牙不好，媽媽的身體差，兩人對于食物的激情下降到隻要講究營養齊全填飽肚子即可。倒似回到把整牛放在毛公鼎裡熬得稀爛的時代，媽媽有時抱怨因為父親很多東西咬不動，家裡吃來吃去就幾樣菜，而做法也無非就是蒸和煮，難得下油鍋。當然，做菜得自己去買菜，再洗汰切燒，還要學習新的配搭，于她的身體而言已是難事，所以一向勤勞主内的她對吃現成飯心存愧疚，說這話的底氣不足，總歸會在最後加一句：能夠安安耽耽吃蠻好了。

我從小并不喜歡燒菜，愛逛書店，對菜市場避而遠之。人間煙火在那時的我看來等同于俗氣。但現在年齡漸長，喜好竟然大改。連旅行之地都要去異鄉的菜市場瞧瞧，看看那裡有什麼不一樣的新鮮。菜場裡生雞活鴨，鮮魚水産，綠瓜紅椒白蘑青葉，似乎感覺這樣的生活熱熱鬧鬧的，極有樂趣。

現在的條件與小時候相比，差别不是一點點。我再不用像父母那樣為家人的吃喝日用發愁，喜歡吃什麼甚至隻需用手機點點就可送到家，但吃什麼怎麼吃，倒仍然是一個考究生存之道的問題。

去增飾，存本味，不勾濃芡，少用油鹽味精，燒幾個家常小菜，我愛上一種清淡卻有滋有味的生活。比如腌好橙汁醬蘿蔔在早上過白粥，順手做個雞蛋烙餅；或者自己做上杏仁豆漿，再蒸幾個南瓜饅頭，都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至于春天包點荠菜馄饨，用香椿煎個雞蛋；夏天用蘇州雞頭米或武義宣蓮煮個甜湯，不必等到秋天才吃上美味的瓜果，冬天一家人圍着吃個火鍋，涮涮牛肉羊肉都是尋常。

隻是等到這樣的好光景，媽媽卻老了。糖尿病讓她遠離各種美味，帕金森令她完成吃飯這件事越來越困難。最喜歡吃爆魚的她，現在也不得不放棄了，因為難以辨出魚骨頭了，容易卡刺不說，重油重鹽重糖，她不得不遠離。

爆魚這種精緻而優閑的吃食，與她再無交集。她不會說遺憾，隻是日益沉默，疾病讓她喪失了許多獨家記憶，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她連自己喜歡過誰都要忘卻，這才是讓我們難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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