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雪蕻
新·兵·連·記·趣
☆ P L A ☆
軍旅生涯令人最難以忘懷的應該就是新兵連的歲月了,那時的我們懵懂無知,懷着滿腔熱血來到這個綠色的家庭,然而深藏在心底的那份回憶,以及那些啼笑皆非的故事,卻讓人心生眷念。雖然那樣的時光已經離我遠去,但是我可以毫不遺憾地說,雖然那些日子我已經回不去了,但至少還能留在回憶中。
電視娛樂
新兵集訓的日子很艱苦。剛開始,我們來這軍營當兵,以為就是敬着軍禮看朝陽升起,一抹剪影從此化作歌裡的小白楊。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軍人的綠色幕布下總是藏着許多想不到的艱苦磨砺。晚上要拉緊急集合,動不動跑三公裡,沖刺山坡後再來幾百個高擡腿跳是家常便飯。日子是不斷轉動的輪子,艱苦的節奏一環扣着一環,翻不過身、喘不過氣地繼續着。“吃飯、打開水、出操、熄燈!”班長的哨子永遠噓噓響着,後面連着她更加嚴厲尖銳的叫聲。
不過班長也有可愛的時候。晚七點,我們吃完飯、洗完臉,坐小馬紮上,紅撲撲的一張張臉對着宿舍門口,然後就聽到笛一般美妙的哨音,接着傳來班長美妙的喊聲:看電視喽。
我們這些新兵從宿舍走出,拿着小馬紮,像一條碧綠靈活的小溪湧向電視房。七點到七點半,我們會先看新聞聯播,再進行時事教育。這是段安全時光,保全我們不受緊急集合的轟炸。房中間有火爐,幾十雙手同時伸向黃毛毛的火苗。每個人的臉都鍍了金邊,睫毛細緻。
這時班長是不管我們的,她會利用這段難得的空暇跑隔壁織毛衣。她下毒誓要織兩件情侶衫,淡米色的絞花毛衣。她準備明年秋天退伍後,和男朋友一起穿上這毛衣,去漫遊北京香山的金色秋天。
這時候,大家就偎一起竊竊私語,真正看新聞聯播的沒幾人。女兵的大衣是包羅萬象的百寶箱,會變出一本漫畫書,一袋偷偷藏着的零食。有奶糖分最好,分到最後兩個人隻有一顆糖怎麼辦?不要緊,一人一半,含在嘴裡,所有人的眉梢嘴角都有了糖的味道。
後來大家腦筋又轉到電視上,提心吊膽地換頻道,居然收到很老很老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所有人大喜,讓門口的人盯着,做放哨的消息樹。果然,一有風吹草動,那女孩就将手指豎唇上發出噓聲——眼白瞪大,眼白帶些恐懼的微藍。屋裡頓時一片死寂,有人飛身上前将頻道換回新聞。幾次三番,幾次三番,都是虛驚一場,大家膽子大起來,笑聲也漸漸響了起來,正得意忘形着,忽然闖進一個怒目圓睜的女兵,卻是班長。
她威嚴地瞪,有怒火在我們頭頂熊熊燃燒,大家索性硬着頭皮坐定。她大概沒想到我們仍然在看,也冷哼一聲坐下,“讓你們看新聞,讨論時事,你們居然看我愛我家,你們怎麼敢?!”她大怒咆哮。我們則低眉順眼,繼續等着劈頭蓋臉的教訓,卻突然沒了聲息。正奇怪,發現班長眼梢帶着笑意,眼神也已飄向那吸引人兒的電視畫面上去了。狂風暴雨就此煙消雲散。
戰術訓練
戰術訓練在後山一片坡地上進行。先讓我們撿垃圾,打掃戰場,一大早便整隊來了。太陽還藏在山背後,天灰得發亮,刀片一樣鋒利的色彩。不遠處的樹木在灰糊糊的霧氣中仿佛被浸泡的幹鹹菜,茶色的枝,茶色的淩亂筆畫。那片山坡特别空曠,長滿衰草,一根根豎着,每片黃葉上都頂層泛白的晨霜,放眼看,到處毛茸茸、亮晶晶的一片。草叢裡有很多塑料袋、小石塊,我們往一堆撿着,隔一會就要往手上哈哈氣。我們的手凍得冰涼,睫毛上也染了霜。班長說:撿幹淨點,不然練戰術時紮到手,可不是玩的。
果然不是玩的。一個卧倒沖下去,撞到藏在草根裡的玻璃渣,手掌心頓時多出一道血口。天冷血脈格外旺,血順着草棵就蜿蜒開來,像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戰術練習半天後,作訓服上的泥巴要用小刀裡三層外三層地刮,使我想起小時候家裡鏟鍋底,撲落落的黑灰不停地掉,簡直沒有完。大家圍成一圈,把手伸出來,個個手指上都纏滿橡皮膏創可貼,指甲縫裡的污垢估計怎麼剔都剔不幹淨了。
隊長喊直身前進,我們就大踏步跑。改口令為屈身前進,我們便不得不統一彎下腰,向前鬼鬼祟祟地摸。印象裡,隻有壞人才這樣偷偷摸摸,那我們手裡是不是還要有一隻拼命掙紮、嘎嘎亂叫的母雞呢?正想得好笑,突然又一聲卧倒。前面是石子堆,也得閉上眼卧倒,手心頓時嵌滿小石子。還有一次,非常顯眼的一塊幹牛糞,霸道地躺在那,每次一聽到“卧倒”,大家都緊跑幾步,為的就是避開。隊長反而下了狠心,一到那就下“卧倒”口令。紛紛亂亂緊跑慢趕之後,有個山東籍戰友不耐煩了,粗聲粗氣地說,不就是個牛糞嘛,刷地就卧倒在牛糞上,還碾了幾碾。惹得我們笑了,隊長也笑了。
寶寶房
我們稱包裹房為寶寶房,意思是裡面有太多寶貝。寶寶房每星期開門一次,也是哨子通知,那經久耐用的鐵嗓門,銳利地一聲喊,所有女兵都往寶寶房沖去。宿舍裡什麼也不給放,一切日用品都要從包裹房裡拿,所以邊跑邊計劃,一通急促的開拉鍊翻包裹。換洗内衣、洗發精、雪花膏,對了,鞋墊子磨壞了,再換雙新的吧。一個個捧了滿手的零零碎碎,卻不敢離去,唯恐漏掉什麼。
包裹房裡永遠是黃昏,低瓦數燈光猶如被水沖淡的月華。有飛塵在虛弱的光裡旋舞,我們嗆咳了嗓子,仍然在想該再拿些什麼。這裡一律是制式迷彩包,包裹裡放的東西卻是各種各樣,有輕松的牛仔褲,有滑涼的綢料睡衣,有精巧的日用品,有各種紀念品,流露着主人的性情和記憶。從前的氣氛,往事的印痕,一大包大包挨牆放着,是每個戰士随身攜帶的袖珍人生。
有一次,許麗玉從寶寶房偷拿出一個音樂盒,是架潔白的小鋼琴,打開蓋子有一朵拇指大的紅玫瑰。紅玫瑰旋轉起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也響起來,是《魂斷藍橋》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反複地響,直到慢慢微弱下去……許麗玉将臉靜靜埋在臂彎裡,以為她睡了,推一推,她擡起臉,臉有些酡紅,微笑從眼裡溢出,淚水般淌了一臉。我們後來才知道,音樂盒是一位同學送的,那同學是男的,而且很英俊,而且還青梅竹馬。
我有個食品筒,裡面裝滿曲奇餅幹。剛進新兵連時要沒收零食,我就把筒藏進包裹裡,後來想起來,也不拿出來吃。知道在那裡,心裡有底,遲早可以吃,格外竊喜。等到有天口袋裡塞了兩塊,從班長眼皮底下溜回來,高興得心都在胸腔裡跳起了恰恰舞。那天晚上,我們室友每人都吃到一口曲奇餅幹,雖然隻有一口,雖然味道有點幹燥,但因為驚險,一切都顯得美好驚奇。
還有一次,我偷拿出一支鋼筆式電筒,就是小偷做案用的那種,放出的光隻有巴掌大的一塊綠瑩瑩。緊急集合時幫了大忙,背包帶捆不好,衣服鞋子找不到,全靠這片巴掌大的綠瑩瑩。收拾停當奔出去,我們班居然得了第一名。熄燈後睡不着,想寫封信看本書,也可以用它。軍被高高鼓起,像支起來的小帳篷,裡面透出小心翼翼的一點光,像少女的心事,搖搖曳曳,燦若星辰,真的是如夢如幻。
集訓結束前一星期,有個戰友去寶寶房拿東西,翻出半瓶歐萊雅面膜,凝膠的,再放就過期了,得抓緊時間用掉。晚上洗過臉,我們班每個女兵臉上都被刷上一層,晶亮粘稠的液體在臉上糊着,異常光亮,像鍍金的十八羅漢,互相看看,都忍不住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一時三刻,面膜已經凝結成膜,塑料布一樣生硬地巴臉上,個都面無表情,像挂了一層白亮的假面具。
“還要等多久?我整個臉都扯疼了。”一個戰友抱怨。
“馬上就好了,待會撕掉時可爽了,蛇蛻皮一樣。”面膜的主人牙動嘴不動地解釋着。
正說着,門砰地打開,兩個人一高一矮地站着。是隊長和班長來查房。不料燈光下坐着一屋子女兵,個個都換上了一張白亮恐怖的畫皮臉。雙方都是大大地一震,瞪着眼好半天反應不過來。再然後,又是雙方同時發出一聲喊,齊齊捂住了自己的臉。
緊急集合
集訓進入戰備期,連長在會上宣布,一切進入正軌,白天訓練,晚上站崗,還有,大家要格外注意,戰備就是準備戰争,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生,特别是、他用手往下一劈,做了個有力又暧昧的姿勢。我們莫名其妙,眼巴巴等他說下半句,他卻高深莫測戛然止住了。
晚上吃飯,班長一邊喝湯一邊說,你們得注意,這兩天可能要拉。拉就是緊急集合,被噓噓哨子吓細了膽子的我們,聆聽此言,腦袋嗡地大了。
“也别怕,兵來将擋。”班長又沖我們擠眼。可我們哪裡能輕松,都面色沉重地低頭喝起面前的豬肝湯來。眼前熱燙燙的湯才是真的,緊張迫在眉睫,我們隻有用胃裡的飽暖抵擋明日的緊張嚴苛。
甚至晚上看電視都變得無趣了。放的是墨西哥連續劇。出來個雄獅般威風凜凜的女人,對着一個黑人女傭發怒,來回地走,屏幕裡困獸般的人生。那女人發胖了,一雙大眼仍然炯炯有神。她有希臘風的大鼻子,闊大的厚嘴唇,尤其額頭的皺紋更是焊滿狹隘的痛苦。看到她就覺得不快活,仿佛是沉重陰影的化身;看到她,便覺得一切就要像那張發怒的臉,不由分說地來了。
果然,班長推門進屋來,軍大衣呼扇呼扇,大鳥翅膀般扇進大團冷風。她的臉也被冷風吹得通紅。她說,快,回宿舍打背包,今晚要拉,咱隊一定要得第一,誰拖後腿處分誰!
一切都泛起來湧上去,大家被卷入亂糟糟的旋風,腳不沾地地跑起來,鞋子被踩掉,肩膀被撞疼,手忙腳亂地打背包,三橫兩豎捆結實,再塞進去一雙大棉鞋。等把武裝帶紮好,帽子戴好,我們鼻子尖上的汗珠剛好滴落。
班長進來說大家都準備好就不了,待會一聽到連部吹緊急集合哨,大家就往那,一定要拿第一。
燈熄滅了,滿屋子的黑暗與靜,大家抱着背包在等,都不說話,隻有胸腔裡的一口氣,隻有機靈靈豎起來的一雙雙耳朵。一想到即将吹響的哨音,一想到又要跑步沖山頭,簡直提前就累了,都暗暗伸出腿捶起了腿肚子。有人摸黑倒了杯開水,因為燙,用嘴吸溜吸溜吹着喝,然後滾燙的杯子挨個傳過來,暖暖手,喝一口,摸黑遞到另一雙冰冷的手裡。
大家眼睜睜地坐着,因為提前累了,腦筋都轉不靈光了。有人咚地躺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癱着,去他的,本宮得先休息一會。冷風從窗戶縫裡鑽進來,解放鞋裡全是腳汗和泥巴味。上鋪的高萍麗把毛毯大衣抱下來,我倆頭挨頭、腿壓腿裹一起暖和了一會。她說,我床下盆裡有果珍,喝不喝?為什麼不喝?我摸黑了一杯。她喝一口,抱怨:到底不是你的,倒那麼多?
我們對緊急集合的體驗,有點像坐着打瞌睡,不舒服,老是被撞疼,非常怨恨,到底還是睡着了。
這時,門被撞開,班長氣急敗壞伸頭進來,不得了,連長來檢查啦,快睡好。拆背包蓋被子來不及了,大家急急把毛毯大衣蓋好躺倒。急匆匆、劇變的生活,新兵連的事永遠是有情節的苦樂,追光燈打着,鼻涕眼淚歎着,卻因身在其中不枯燥、不真的難受。比如此刻,我們雖動也不能動地躺着,心卻沸騰着,臉也熱了,仿佛在故事一波高于一波的鼓點中。
連長走進來,手電筒四處照着,還有低低的說話聲,睡了沒有?蓋得很薄嘛。似乎想掀開一個被子看,幾乎要那樣幹了,班長在一邊急了,唉、連長!他火燙般縮回手,想起來了,非禮勿看,總歸是女兵喲。上鋪一直在顫抖,不用問,一定是高萍麗在被窩裡偷笑。
終于還是露了破綻,連長本來要走了,都邁到門口了,忽然有些狐疑,将手電筒向地上照去,偌大一個宿舍,一雙鞋都沒有。“她們的鞋呢?”連長邊問邊掀開一床被的下端,一雙穿着解放鞋的腳猛往裡縮。縮也來不及了,那戰友憋不住,吃吃笑起來。滿屋子猶如輪胎被放了氣,長長一片喘息後,都咕咕笑出聲來。
“搞什麼鬼?”連長生氣了,然而卻是笑着在氣。或許他想到了自己十八歲時同樣的把戲,或許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甚至遙遠的初戀,誰知道呢?
“我們——”班長微弱地抗議道:“我們從來都是穿着鞋子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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