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儒家等級禮儀教化下産出的中國典型老太太!
我道:“昨夜我聽見隔壁房裡有人哭了許久,後來又吵鬧了一陣,不知為的是什麼事?”
杏農歎道:“說起來,話長得很。我到了天津,已經十多年,初到的時候,便識了這個朋友。那時彼此都年輕,他還沒有娶親,便就了這裡招商局的事。隻有一個母親,在城裡租了我的兩間餘屋,和我同住着。幾兩銀子薪水,雖未見得豐盛,卻也還過得去。”
我笑道:“你說了半天他,究竟他姓甚名誰?”杏農道:“他姓石,别字映芝,是此地北通州人。他祖父是個翰林,隻放過兩回副主考,老死沒有開坊,所以窮的了不得。他老子是個江蘇知縣,署過幾回事,臨了鬧了個大虧空,幾乎要查抄家産,為此急死了。遺下兩房姨太太,都打發了。那時映芝母子本沒有随任,得信之後,映芝方才到南京去運了靈柩回來。可憐那年映芝隻得十五歲!”
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我父親去世那年,我也隻得十五歲,也是出門去運靈柩回家的,此人可謂與我同病相憐的了。因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般詳細?”
杏農道:“我同他一相識之後,便氣味相投,彼此換了帖,無話不談的;以後的事,我還要知得詳細呢。他運柩回來之後,便到京裡求了一封薦信,薦到此地招商局來。通州離這裡不遠,便接了他母親來津。那時我的家眷也在這裡,便把我住的房子騰出兩間,轉租給他。因此兩下同居,不免登堂拜母。那時卻也相安無事。映芝為人,十分馴謹,一向多有人和他做媒。映芝因為家道貧寒,雖有人提及,自己也不敢答應。及至服阕之後,才定了本天津城裡的一位貧家小姐,卻也是個書香人家,丈人是個老儒士。誰知過門之後,不到一年光景,便鬧了個婆媳不對,天天吵鬧不休,連我們同居的也不得安。”
我道:“想是娶了個不賢的婦人來了。這不賢妻、不孝子,最是人生之累。”
杏農歎道:“在映芝說呢,他母親在通州和妯娌親戚們,都是和和氣氣的,從來不會和人家拌嘴;在我們旁觀的呢,實在不敢下斷語。從此那位老太太,因為和媳婦不對,便連兒子也厭惡起來了,逢着人便數說他兒子不孝。鬧的映芝沒有法子,便寫了一紙休書要休了老婆。他老太太知道了,便鬧的天翻地覆起來,說映芝有心和他賭氣:‘難道你休了老婆,便罷了不成!左右我和你拼了這條命!’如此一來,吓的映芝又不敢休了。這位媳婦受氣不過,便回娘家去住幾天,那柴米油鹽的家務,未免少了人照應。老太太又不答應了,說道是:‘我偌大年紀了,兒子也長大了,媳婦也娶了,還要我當這個窮家!’映芝沒法子,隻得把老婆接了回來。映芝在招商局領了薪水回來,總是先交給母親,老太太又說我不當家,交給我做什麼,隻得另外給老太太幾塊錢零用,他又不要。及至吵罵起來,他總說‘兒子媳婦沒有錢給我用,我要買一根針、一條線,都要求媳婦指頭縫裡寬一寬,才流得出來!’諸如此類的鬧法,一個月總有兩三回。他老太太高興起來,便到街坊鄰舍上去,數落他兒子一番;再不然,便找到映芝朋友家裡去,也不管人家認得他不認得,走進去便把自己兒子盡情數落。最可笑的,有一回我一個舍親從南邊來了,便到我家裡去,談起來是和映芝老人家認得的。我那舍親姓丁,别字紀昌,向來在南京當朋友的,談到映芝老人家虧空急死的,也十分歎息。卻被那老太太聽見了,便到我這邊來,對紀昌着着實實的把映芝數落了一頓,總說他怎麼的不孝。這是路過的一個人,說過也就罷了,誰知後來卻累的映芝不淺。”
我道:“怎樣累呢?”
杏農道:“你且莫問,等我慢慢的說來。到後來他竟跑到招商局裡去,求見總辦,要告他兒子的不孝。總辦那裡肯見他。便坐在大門口外面,哭天哭地的訴說他兒子怎麼不孝,怎麼不孝,經映芝多少朋友勸了他才回來。還有一回,白天鬧的不夠,晚上也鬧起來,等人家都睡了,他卻拍桌子打闆凳的大罵,又把瓷器家夥一件件的往院子裡亂摔,攪了個雞犬不甯。到明天,實在沒有法子了,映芝的老婆避回娘家去了,映芝也住在局裡不敢回家。過了一夜,這位老太太見一個人鬧的沒味了,便拿了一根帶子,自己勒起頸脖子來。恰好被我用的老媽子看見了,便嚷起來。那天剛剛我在家,便同内人過去解救。一面叫我用的一個小孩子,到招商局去叫映芝回來。偏偏映芝又不在局裡,那小孩子沒輕沒重的,便說不好了,石師爺的老太太上了吊了。這句話恰被一個和映芝不睦的同事聽了去,便大驚小怪的傳揚起來,說什麼天津地方要出逆倫重案了,快點叫人去捉那逆子,不要叫他逃脫了。這麼一傳揚起來,叫總辦知道了,便把映芝的事情撤去,好好的二十兩銀子的館地,從此沒了。天津如何還住得下,隻好搬回通州去了。
“住了一年,終不是事,聽說有幾個祖父的門生、父親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面,便湊了盤纏,到南京去希圖謀個館地。不料我方才說的那位舍親丁紀昌,聽了他老太太的話,回到南京之後,逢人便說,沒處不談,趕映芝到了南京,一個個的無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了他丁紀昌的話,方才知道。幸虧回到上海,尋着了述農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盤纏回來。你說這個不是大受其累麼?誰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樣了,不住在家裡,躲向親戚家裡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時,他一定不肯,說是我不慣和他同居。映芝沒法,把老婆送到天津來,住到娘家去了,然後把自己母親接回家中。通州地面小,不能謀事,自己隻得仍到天津來,謀了東局的一件事。東局離這裡遠,映芝有時到市上買東西,或到這裡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住。不知怎樣,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從通州跑到天津來,到親家家裡去大鬧,說親家不要臉,嫁女兒猶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裡住宿。
”我道:“難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後,便永遠不回夫家了麼?”
杏農道:“隻有過年過節,由映芝領回去給婆婆拜年拜節,不過住一兩天便走了。倒是這個辦法,家裡過得安靜些,然而映芝卻又擔了一個大名氣了。”
我道:“什麼名氣呢?”
杏農道:“他那位老太太,滿到四處的去說,說他的兒子賺了錢,隻顧養老婆的全家,不顧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擔了這個名氣。那東局的事,也沒有辦得長,不多幾個月,就空下來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賦閑的。所謂‘人窮志短’,那映芝這兩年,鬧的神采也沒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個籌防局的小館地,一個月隻有六吊大錢。他自己一個人,連吃飯每月隻限定用一吊五百文,給老婆五百文的零用,其餘四吊,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館地愈小,事情愈忙,這是一定之理。他從春上得了這件事之後,便沒有回通州去過。所以他老太太這回趕了來,先把行李落在這裡,要到籌防局去找兒子;卻不料找錯了,找到巡防局裡去。人家對他說,我們局裡沒有這個人。他便說是兒子串通了門丁,不認娘了,在那裡叫天叫地的哭罵起來。人家辦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這個樣子,便有兩個局勇驅趕他;他又說兒子趕娘了。人家聽了這個話,越發恨了。在那裡受了一場大辱,方才回到這裡,哭喊了一夜。
“第二天,映芝打聽着了,連忙到了這裡來,求他回去。他見了映芝,便是一場大罵,說他指使局勇羞辱母親。映芝和他分辯,說兒子并不在那個局裡,是母親走錯了地方。他說既然不是這個局,是那個局?映芝是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親鬧掉了的,這回怕再是那個樣,如何敢說。他見映芝不說,便天天和映芝鬧。可憐映芝白天去辦公事,晚上到這裡來捱罵,如此一連八九天。這裡房飯錢又貴,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結算。映芝實在是窮,把一件破舊熟羅長衫當了,才開銷了五天房飯錢。再一耽擱,又是第二個五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樣觸怒了他,便把映芝的頭也打破了。今天早起我來了,知道了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連哄帶騙的,請到了我一個朋友家裡,然後勸了他一天,映芝還磕了多少頭,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才把他勸肯了,和他雇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說妥了,我方才得脫身到這裡來。”
這一席長談,不覺已掌燈多時了。知道杏農沒有吃夜飯,便叫廚房裡弄了兩樣菜,請他就在棧裡便飯。飯後又談了些正事,杏農方才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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