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大丈夫”?這是中國古代思想家曾着意探讨的人格問題。自孟子以來,儒家就賦予“大丈夫”極為強烈的道德擔當内涵與精神特質,認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使之成為後世仁人志士竭力追求和踐行的理想人格目标。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除以孟子為代表的對“大丈夫”所作的儒家式道德哲學闡發外,還有以老子、劉安為代表的道家式自然哲學诠釋。後者對“大丈夫”的認識,根本上不同于孟子,體現出一種崇尚清靜自守,追求精神自由的道家旨趣,甚至帶有濃厚的超越性的生命信仰意味。
在作為《淮南子》“道論”綱領的“原道訓”中,劉安提及“大丈夫”一詞,并對其作了充滿想象力的描述:“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遊于霄雿之野,下出于無垠之門”。這裡所言的“大丈夫”,就其本意來說,指“馮夷、大丙”,此二者皆是“古之得道能禦陰陽者”,是神仙化的理想人物。劉安以二者的“禦”車之技及理想境界來闡明“執道要之柄,而遊于無窮之地”的“得道”狀态。正因如此,東漢學者高誘将“原道訓”中的“大丈夫”徑直注解為“體道者”。
劉安在“原道訓”中對“大丈夫”一詞的使用,既是對先秦老子“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的“修道”理念的繼承,也體現了漢代曆史條件下發展出的新内涵,其道家哲學意蘊更為豐富,凸顯出一種富有審美趣味與詩意的道家人格理想。如若深入剖析,可從“道”“技”關系、“道”“人”關系、“道”“無”關系三個層面對之進行揭示和把握。
首先,“道”“技”關系是劉安诠釋“大丈夫”的理論基礎,具有功利性意涵。劉安對“大丈夫”一詞的使用,是針對“馮夷、大丙之禦也”進行的,是其以“禦”喻“道”、明“道”的理論産物。“禦”在先秦時期,是“六藝”之一,被孔子視為士人必須掌握的基本技能之一。“禦”有一套特定的技術規範和要求,顯示出“術”的内涵。劉安對“馮夷、大丙之禦也”的描述,實質是對“道”“技”關系的理論闡說,認為最高超的“禦”技是合乎“道”、體現“道”的實踐表現,是人之主體性在“禦”技上的充分展示,是“道”“技”合一的理想結果。這種對“禦”技極緻化運用能力的由衷肯定和稱許,反映出劉安力圖将形上之“道”有效落實與呈現為形下之“術”的理論訴求,其中隐含着工具化的實踐傾向,具有内在的功利性意涵。
其次,“道”“人”關系是劉安诠釋“大丈夫”的理論核心,具有政治性意涵。劉安借“馮夷、大丙之禦也”進一步發揮,把“大丈夫”的“禦”車而行展開更為浪漫誇張的描述,甚至認為其能“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與所謂“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鍛”的“末世之禦”相比,不啻天壤之别。劉安對“大丈夫”之“禦”的這種理想化描述,充分體現出道家“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學旨趣,是對“道法自然”理念的浪漫主義表達。在這裡,“大丈夫”所駕馭的不再是世俗之車,而是天地自然,其“禦”技更非一般世俗的常技,而是“執道”之“技”,是對天地自然規律的主體化的把握與運用。因此,“大丈夫”之“禦”實際上表達的是經由“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學所闡發出的“人道合一”的根本理念。劉安将《淮南子》視為“帝王之書”,慣常以“禦”論“政”,在《主術》中就明确提出“聖主之治也,其猶造父之禦”的治國主張,強調“執術而禦之”的重要性。“原道訓”中的“大丈夫”之“禦”,既是對“道”“人”關系的理想表達,更寄寓着劉安對理想化的“帝王”及其政治的憧憬與追求。因此,劉安認為“大丈夫”之“禦”雖然縱橫天地而無所拘束,但終須“執道要之柄”,“經營四隅,還反于樞”。這種對黃老“執要”“守樞”理念的有意突顯,使劉安所言之“大丈夫”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聖王”化的政治意涵,與“原道訓”開篇所說“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的“泰古二皇”,有着異曲同工之處。
最後,“道”“無”關系是劉安诠釋“大丈夫”的理論旨歸,具有審美性意涵。劉安眼中的“大丈夫”,其“禦”技突破了時空的限制,能“出于無垠之門”,可“遊于無窮之地”,是“道”“技”相合的理想化的主體實踐。這種突破有限時空,走向無限自由的“禦”車而行,體現出劉安在“大丈夫”的人格理想中所蘊藉的深沉的生命訴求,是其向往人類個體生命超越世俗種種桎梏,徹底實現精神自由的主體意願的深刻顯露。“無垠”“無窮”是“道”的存在狀态,而“大丈夫”能通過“禦”技達到此種生命境界,說明其主體精神已實現“與道為一”的理想狀态,獲得了與“道”同“大”的生命意義。“大丈夫”一詞意味着生命主體在精神上的大解脫,這種“解脫”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生命意志徹底超越世俗局限之後的大自在。此種無拘無束的精神自由,讓劉安由衷傾心,并竭力賦予其詩意化的哲學表達,使之内在生成浪漫多姿的審美意涵。
正是着眼于以上三種特定關系,劉安将“大丈夫”形塑為“體道者”“得道者”“執道者”的理想形象,試圖由此揭示出“道”對現實人格的淨化與提升作用,突顯出漢代道家人格追求的特殊性、理想性與可貴性。劉安繼承老子思想又對之作了深化發展,成為道家诠釋“大丈夫”的新的曆史代表。雖然老子、劉安所闡揚的“大丈夫”理念及精神,與孟子代表的儒家觀念大相徑庭,但同樣反映出中國古代思想家對博大超脫、不落流俗的人格理想的深切憧憬與追求,也從另一個側面深刻展現出中華文化所具有的磅礴大氣。
(作者單位:安徽理工大學楚淮文化研究中心)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高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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