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的很多詞作都讓人印象深刻，在他被貶出京都後，我們确實從他的作品中讀出一位“真古之傷心人也”，“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看似平凡的話語中不知隐含了詞人多少的痛楚，春寒料峭之時，郁結難消的詞人，在泣血的杜鵑聲中，看着落寞的斜陽挂在天邊，日暮時分的凄婉，又有幾個人能夠感同身受？

正是由于太多相關的作品都透露着無限的凄婉，讓很多朋友忽略了“山抹微雲秦學士”也曾有着風花雪月，也曾有着閑情逸緻，就像人們習慣性地忽略了秦觀自己其實更偏重詩和文一樣，他的另一面被選擇性地遺忘了。今天就來介紹一首秦觀早期的作品，在這首詞中，沒有凄婉，有的是秦觀難得地看着别人的愛情；這一次，在詞裡，秦觀選擇了置身事外。

宋·秦觀·虞美人

行行信馬橫塘畔，煙水秋平岸。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

紅妝艇子來何處，蕩槳偷相顧。鴛鴦驚起不無愁，柳外一雙飛去卻回頭。

虞美人，雙調56字，上下片同調，每片4句28字，各句字數分别為：七、五、七、九，本詞句句押韻，共用4個韻，即各片前2句押仄聲韻，後2句押平聲韻，再來看一下本詞的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符号‖代表上下片同調，平仄相同，下劃線字為可平可仄，另外各片末句為9字句，通常情況下為上六下三或上二下七，關于這一句，具有代表性的是南唐後主李煜《虞美人》中的“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末句為上六下三，在第六字“首”後停頓。

“行行信馬橫塘畔，煙水秋平岸。”關于本詞的背景不再介紹，但我們卻可以從開篇2句中尋找到數條相關信息：1是我們可以斷定此為秦觀早期的作品——能有如此悠閑時光的絕不會是他在哲宗紹聖元年被貶谪之後；2是本詞創作的時間在秋季；3才是重點，“煙水秋平岸”，即便不看後面的内容，我們也能知道，這是江南才有的秋季。

如煙的秋水已與岸平，在江南，即便是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橫塘”，當然并不僅僅是秋天。陸遊詩中言“鴨頭綠漲池平岸，猩血紅深杏出牆”，曆經宦海浮沉的陸遊在越州山陰所看到的春池；也有清人一聯“潮長波平岸，烏啼月滿街”，原題為《秦淮曉渡》，這是說的秦淮河。這些水能跟岸平，都發生在江南。因此，詞人看似尋常的話語裡，我們還是能讀出很多字面看不出來的信息的。

這首詞較為淺顯，對于語法上的運用實在沒有太多可以介紹的，但卻對我們學填詞有着極好的借鑒意義，“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簡簡單單2句讓秋風的漸漸蕭瑟湧入人們的腦海，“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包括前1句，沿用杜牧詩《齊安郡中偶題》句“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但稍事修飾後的這2句更讓人心折。

其他不作過多叙說，隻說當時人們口中常用的“阿誰”。在這裡，一方面用起來極為順暢自然，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平仄，以及添字的需要。單個“誰”字自然也能夠讓人明白其中的意思，比如《紅樓夢》中林黛玉有《葬花吟》句，“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此為古風作品，本來“知是誰”即便換成“知阿誰”也沒有問題，我們無從知曉曹雪芹是否因為考慮到上下句平仄一緻亦或是别的原因才用“是”。

這個詞并非秦觀所在時代才有，作為疑問代詞，很久以前就出現在古人的作品中，說個很多朋友都熟悉的人物——劉備，西晉陳壽的作品《三國志》之《龐統傳》中有這樣一件事：劉備得龐統，其與諸葛亮并為軍師中郎将，當時諸葛亮留鎮荊州，龐統随劉備入蜀。為了拿下益州，進駐成都，龐統向劉備獻三計，劉備沒有選“上計”而選了“中計”，斬益州牧劉璋麾下名将楊懷、高沛，奔襲成都，沿途所過攻無不克。

按說此時志得意滿的劉備飲酒作樂倒也情有可原，但龐統唱了反調，認為“伐人之國”尋歡作樂可不是仁者之兵。醉酒的劉備大怒，認為武王伐纣都能前歌後舞，自己很快也要有自己的根據地了，還不興樂呵一番？叫龐統麻溜地滾。很快劉備酒醒就後悔了，又命人請龐統回來。看到坐回原位的龐統也不上前謝恩，劉備給自己找台階下，說，“向者之論，阿誰為失？”

這話聽起來是劉備問剛才兩個人的争論是誰的錯，其實劉備的話外意思是：我知道我們不是仁者之兵，不應該飲酒作樂，可我是主公啊，你就不應該在那麼多人跟前數落我呀。我說得這麼明顯，你還不知道跟我認個錯？誰知耿直小夥龐統說，“君臣俱失”，這是說兩個人都有過錯，總算給了劉備百分之五十的面子，于是君臣“宴樂如初”。

不講詞反而去說《三國志》，倒不是浪費時間，而是希望通過這個有趣的故事，能夠讓喜歡填詞的朋友們記得，在創作時特别是在七字句上，如果遇到隻填了一個“誰”，但依平仄應填入2個平聲字，又不影響全句結構時，可以優先考慮“阿誰”。

重新回到今天的詞中來。秦觀作品尋常中處處透露着對喜歡填詞的人們（包括我）的友好——讀他的作品越多，越能發現即便我們對于秦觀的所有境遇無法感同身受，但卻可以從他的很多作品中學習如何去填上一曲溫暖的歌。

本詞上片寫景，景中有情，真正的重頭戲卻是在下片，主角還不是詞人自己，而是他所看到的愛情——這次的愛情與他無關。“紅妝艇子來何處，蕩槳偷相顧。”這是情窦初開的兩個人兒嗎？男子劃着小船，小船上有位女子，他們的愛情也許才剛剛開始，你看，他們都不敢四目相對，隻敢時不時地偷偷打量對方。這真是幸福來臨的樣子。

“鴛鴦驚起不無愁，柳外一雙飛去卻回頭。”鴛鴦到底是不是鴛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對栖息在水邊的鴛鴦鳥，現在被這一對人兒的小船劃過給驚到了，幽怨地飛向遠處。而這個“卻回頭”用得——嗯，用現在網絡上很是風行的話來說，就“很有靈性了”。

秦觀詞介紹了很多，卻常常忽略了一件事：我總是很在意地去勾畫秦觀的情感和所身處的環境，而忘了最應該做的，通過他的作品解析秦觀在詞作中的遣詞用字，最終的目的實際上隻有一個，那就是學習他的尋常句中的靈性，學習自己去填一首更有靈性的作品。

同時，我們也應該明白，秦觀的凄婉之作可能更讓人印象深刻，但我們如果讀他早期的作品，同樣能夠讀到很多我們曾經忽略的，今天讀的這一首，不僅讀到了秦觀的閑适，還讀到了他的有趣，以及一場将詞人置身事外的愛情。

今日正月初一，祝所有讀者朋友春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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