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交的溫熱,讓岸上的青蛙,都顯出了困倦的氣色,想躲到搖椅下求涼,卻不知驚擾了,在上面昏昏欲睡的青年的美夢。
記得也是這個季節,她手拿團扇,從紅橋上走來,微風輕拂,羅裳揚起,柳絮飄舞,吻過臉頰,一抹淺笑挂在唇角,填滿一切空白。
渌水亭旁的石榴花開,她悉心采摘,拈雙葉在胸懷,獨坐綠藤椅上,托着腮發呆,蛾眉舒展,似在等誰來?
記得父親說,他出生時(1655年1月19日)西風料峭,滴水成冰。碧瓦朱甍的人家,孩兒的一聲啼哭,驅散了北京冬天的所有寒意。
這是一個簪纓世族,說是天潢貴胄也不為過,祖上是皇室愛新覺羅氏和葉赫那拉氏的聯盟體。
不知是誰,将“那拉”譯作“納蘭”,也許這是譯者的經意之舉,因為他的溫婉柔情刻進了骨髓,也泛濫了家族。
當他還在母胎時,父親就為了給他,取個配得上這煊赫家族的大名,不辭冰雪,驅車數裡,專門來到廣源寺,請法璍大師賜名。
大師說:“《易經》上有雲‘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想來這孩子是個男兒,就叫他成德吧!将來必是謙謙君子。
不得不說,大師一語成谶。後來為避太子保成的“成”諱,改為“性德”。一年後,康熙得知堂堂首相之子,因諱而易名,心疼不已。
遂将自己太子的名字改為胤礽,成德就得以保留,由此可見納蘭父子對于帝王家是何等重要!
有了大名,還缺一個親昵、吉祥且易稱呼的小名。由于是在冬天出生,父親給他取名“冬郎”,這也是他的“别有用心”。
因為納蘭家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馬虎,哪怕是個小名。納蘭明珠作為人所共知的藏書名家,深谙漢家文化。
他知道李商隐的連襟韓瞻有個兒子——晚唐名臣兼著名詩人韓偓,就小字“冬郎”。
據載韓偓十歲時,在為姨父李商隐就職東川幕府的送别宴上,寫了一首詩送給他。義山看後,贊其:“萬裡桐花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顯然,家族希望納蘭性德能“雛鳳聲清”。他也不負所望,自幼奮發上進,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和騎馬禦射,無所不精,可謂文武雙全。
同期中少有能匹敵者,是大清王朝冉冉升起的明日新星。出類拔萃的納蘭性德,十歲就在文才上,比過了韓偓。
文筆老道,用典繁複流暢。似乎那次的月蝕奇觀,就是專為留給他的元夜之禮,在他的筆下有着傳說般的動人《梅梢雪·元夜月蝕》:
星球映徹,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話經年别,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潔。
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17歲入國子監,受教于明末思想家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18歲參加鄉試,中舉,次年又會試突圍,成為貢士,何等傑出!
在文化上,他崇漢,秉持“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以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念,信心滿滿,素有青雲之志!
然而,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人世間的事自古以來都是失意多于如意,更何況才氣太高《金縷曲·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
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
須知道、福因才折。
獨卧藜床看北鬥,背高城、玉笛吹成血。
聽谯鼓,二更徹。
丈夫未肯因人熱,且乘閑、五湖料理,扁舟一葉。
淚似秋霖揮不盡,灑向野田黃蝶。
須不羨、承明班列,馬迹車塵忙未了,任西風吹冷長安月。
又蕭寺,花如雪。
但他注定有一個能為他擋風遮雨的她,是他溫暖的港灣,如電如光,如霜如露,亦如他的信仰,帶給他知、能和善,助他度過每一個人生的劫。
記得初見她時,他19歲,她18歲。隻知她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千金,納蘭性德本以為她隻是個麗質天成,卻文墨不通,菽麥不辨的女子。
不成想,宣紙上的“鴛鴦小字”,早已墨迹成幹,可以集結成冊。卧房裡“賭書潑茶”的閑戲,早已茶香四溢,歡聲笑語,甚是愉悅。
而翻看勝負的記錄,為什麼他總是輸?她就是這樣,能帶給他那麼多的意想不到和驚喜,也許是預見之外的剛好才顯智慧吧!
記得21歲時,補過殿試,卻館選失利,待業在家,終日以文會友,著書立說,完成了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
也是在這期間,他也遇到了除她外,最懂他的那個,亦師亦友的忘年交顧貞觀,他們共同譜寫了文人相交的最佳典範,是相輕的有力反擊。
一年後,任職命令下來了,納蘭性德被任命為大内三等侍衛,是個武官,不是文職,實非己願,空添凄咽,滿腔怨念,更與何人說?
壯志淩雲成了謊言戲說,滿腹才華淪為紙上談兵,體弱多病的他,更加抑郁寡歡,幸好蓦然回首時,她始終還在燈火闌珊處,念着他。
他無需明言,她卻都能會意,如感同身受,自古諸事,上天早有安排,徒勞傷神并無裨益,凡事不必強求。
大丈夫若是能閱盡人間風雪,暢遊山河,順其自然,又何嘗不是另一種人生呢?
記得22歲時的農曆五月三十日,她因難産卧病不起。她走的那天,他們偎坐床前,看着窗外殘陽染遍黃昏,木棉花落滿地,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流到她的前額,她想最後一次幫他擦拭,卻擡不起指頭;想對他說些什麼,卻已不能啟齒;想再看他一眼,雙睑卻不聽使喚。
白首同心,“共剪西窗燭”的許願,隻能停留在對白裡。紅燭燃盡,飛蛾撲火,耗完最後一絲力氣,山河凝滞。
為了能讓他和她多相守一會,他盡了最大努力,将她的棺木在寺廟裡停了一年,才将她安葬。
記得她曾說他的心太擠,裝了太多的人和事。他曾為他的初戀寫下了千古名句《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為他的知己忘年交顧貞觀,寫下了堪稱有史以來最為人熟知的決絕詞,也讓人迷惑了幾百年,甚至也當作了情詞《木蘭詞·拟古決絕詞柬友》: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骊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可她并不介意,她知書達理,與他紅袖添香,如意時共享,失意時互寬,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談不盡的心。
她一點一點用她的溫柔與才情,讓他一點一點地為她清空,她有耐心,有信心,直到被她全部占據。
也讓他成為史上填寫悼亡詞,最佳的詞人之一《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夢醉時,常常如飲甘饴;夢醒時,卻又難免悲不自勝。隻是此刻,他的夢滅,明了那個在等她的是誰的人,已永遠地和他天各一方。
物是人非,增了幾分禁不起的懷念,化作十餘首婉約情詞,不變的風格,卻都很獨特,阙阙誅心,字字動情。
用完一生換來美好的伴,最是值得。他将這些深藏于心間,烙印在腦海,緊緊鎖住,全力守護,毫厘不少,這也許也是他往後餘生最重要的事。
不管他曾為誰寫下過什麼或者做過什麼,那些精雕細琢的詞句,那些堅守如一的誓言,到最後也必然都是屬于她。
因為隻有她與他共度的那些稀疏平常,成為了他現世永恒的奢求;因為隻有他願做她身旁的那棵梧桐,一直在等鳳的歸來。
她走後八年的同一天,他也随她而去了,也許這是他和她的命中注定,這位不願做人間富貴花,甘做人間惆怅客的千古傷心詞人。
就這樣結束了他多情而悲傷的三十一年,她也再一次如願地等到他了。
石榴花的香味越飄越遠,去到了隻有他們才能到的地方,在那裡或許他們能找到幸福的真谛——靈魂的伴侶,尋常的生活。
-作者-
筆名:禾勿人子。偶爾在文字裡找尋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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