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字的成年人
生活中到處是難以啟齒的尴尬
11月15日,安徽淮南的楊維雲在家裡打開了直播間,給她的粉絲們教拼音、識字。雖然已是滿頭白發,但楊維雲在鏡頭面前滔滔不絕,聲音洪亮,用筆有力,不時還會随着拼音的聲調做出手勢,很難想象,這是個已經73歲的老太太了。
在連麥環節,比她小一歲的“學生”@心不老 發言提問,自己的前後鼻音發音還不是很準,希望楊維雲能再教一下。楊維雲貼近鏡頭,擺出了“qiang”的發音口型,“看清楚了嗎?”直播間裡的學生不斷點贊:楊老師教得真仔細啊。
楊維雲教學員學習拼音。圖/視頻截圖
退休前,楊維雲教了近50年的書。在直播間裡,她本打算教學齡兒童讀拼音、識字,沒想到,越來越多的成年人湧了進來。在她的數十萬粉絲中,有的沒上過學,有的不會讀拼音,有的不會寫字,有的連賬目都算不清楚。由于不識字帶來的自卑和尴尬,延續到了他們的婚姻和以後更長的生活裡。
點開直播間學員們的個人賬号,你會發現,他們是拉扯孩子、洗衣做飯的家庭婦女,是接送孫兒上學的爺爺奶奶,是田間地頭的農民,又或是工地上扛水泥的小工……
如今,這個拼音識字課堂已不僅僅是學習的空間,也成了成年人們分享喜怒哀樂、互相鼓勵和成長的地方。
直播間教拼音識字
開設直播課堂一年半,楊維雲已經上了瘾。她每天早上教拼音,晚上教拼讀、學《三字經》。每場直播兩三個小時,一年以來幾乎沒有中斷過。
楊維雲一輩子都在和拼音打交道,這也是她最擅長、最自豪的語言技能。退休前,她在當地一所小學當了30年的語文老師,進行一至六年級的大循環教學。退休後閑不下來,又進幼兒園幹了20年,教小孩們學習簡單的拼音。當地的教育部門曾組織教師進班聽課,老師們誇她發音标準,普通話水平高。
三四年前,她終于離校回家,過上了自己的老年生活。子女們生活沒什麼憂慮,孫子孫女們也不再需要人照顧,她和老伴兒擁有自己的獨立生活——甩響鞭、打腰鼓、唱歌跳舞、和老姐妹們四處旅遊。
為了不被時代抛棄,楊維雲還學起了使用智能手機。夜裡趁着老伴兒睡着,她會偷偷爬起來學上網,搗鼓怎麼聊微信、發視頻、刷直播。她想把自己跳舞的視頻發到網絡上,想調個能變年輕的美顔濾鏡,還想配上歡快的音樂,加上漂亮的花草背景,來來回回倒騰幾十次,效果不滿意,那就删了重新做,“不行再搞,不行再搞,越搞勁頭越大了”。
在直播間裡,看着各樣的主播展示自己的才藝才能,楊維雲也心動了。恰好,一位熟人家長來求助,想讓她幫忙帶帶自己的孩子,順便教寶寶拼音。考慮到自己年紀已大,也不想打擾鄰居休息,她拒絕了對方的請求,但轉念一想,為何不在家裡直播講課呢?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家人。起初,老伴和子女們都不同意,覺得直播浪費時間,又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70多歲還折騰啥呢?她不甘心,繼續反複在兒子耳邊念叨。後來拗不過,兒子便給她網購了黑闆、字條、粉筆等工具,“這就是我的愛好嘛,忙了一輩子,不做點事情好無聊的。”
2021年5月17日,楊維雲開了第一堂拼音直播課。觀衆隻有個位數,也不會互動,但她還是講了一兩個小時,在直播間,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的課堂裡,她把拼音字母工工整整地寫在黑闆上,拿着教鞭逐一指過去,“小椅子一靠,舌頭一翹,zhi……看我的發音,大家學會了嗎?”
楊維雲的視頻課堂。圖/視頻截圖
兩三個月後,楊維雲直播間裡的觀看人數過了萬。有人來咨詢孩子幼小銜接的準備工作,有人問她怎麼更快地學習認字,有人誇她字寫得好、講課仔細,還有人評論:以前想識字沒機會,現在可以重新學習了。
起初,楊維雲的目标是給幼兒園及小學的孩子教學,後來她發現,湧入直播間的成年人越來越多了。這些成年人中,有20多歲的年輕人,也有70多歲的老年人,有人完全不識字,有人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有人小學沒有畢業。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與 2010 年相比,我國文盲人口減少約1690.64萬人,文盲率從4.08%下降至2.67%,不過,15歲及以上不識字的人仍有3775萬人。這其中,女性群體占到了75%。
不識字的成年人們
“開始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成年人需要掃盲,但過去有很多人确實沒有機會走進學校”,楊維雲說。
在她的直播和短視頻評論區,你會看到大量的粉絲沒有文字表達,隻有鮮花、鼓掌、微笑的表情包。楊維雲說,這其中有不少人不識字,她曾告訴學員:“如果你學會了,就飄個鮮花、點個贊,讓我知道”。
學員們沒能入學識字的原因不盡相同,有的人兄妹多,家庭條件差,小時候沒錢上學;有的人在偏遠山區,當地學校不多,對教育也不怎麼重視;也有人因為自身身體、家庭等因素,錯過了學習的機會。
72歲的@心不老 是江西九江人,因為發音不準,口音濃重,她不太敢在人多的地方說話。退休之前,公司曾派她去外地出差,一張嘴,對方聽不懂她說什麼;退休之後,她喜歡各地旅遊,喜歡結交新朋友,但語言交流又成了障礙,她和驢友談論景點有多漂亮,被說成“說話難聽”;後來學會了使用微信,她和好友發消息,不會拼音,隻能用手寫輸入法,而且,會寫的字總是有限,“總覺得很不方便,有些商店、商品用拼音打廣告,你都看不懂”。
去年,@心不老 在視頻平台發現了楊維雲的直播課堂。這位隻比她年長一歲的老師,能将一個發音不厭其煩地講解很多遍,直到學員們學會為止,“對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來說,很受用”。
相比而言,李玲(化名)要更困難得多。李玲今年43歲,在内蒙古做蔬菜批發生意,也是2個孩子的媽媽。她連一年級都沒有讀完,除了自己的名字,不會寫其他漢字,也不怎麼會算數。
李玲出生于農村,父母都不識字,兄妹4人中,隻有2個哥哥讀完了初中。她說話豪爽,大大咧咧,從小就是個淘氣鬼。母親送她去學校,她總能找理由、找機會逃課、逃學,大人沒精力盯她,索性也就放棄了。9歲時父親去世後,她開始幫母親幹農活、割草、放羊,提前挑起了家庭重擔。
不識字的困惑在17歲外出打工時出現了。她随老鄉去廣東打工,車票得由别人代買,去哪裡得跟着工友。進工廠時,有初中、高中文化的同伴去了大工廠,她隻能進“特小”的廠子,待遇自然有了天壤之别——同伴月薪最高的接近一千塊,每天工作8小時,周末還有機會休息,但她的工時12小時,收入隻有四五百,“很羨慕,很後悔沒有念書”。
在廣東的那幾年,李玲收斂了開朗的性格,甚至變得沉默了。她怕被騙,怕迷路,很少出去耍,即便出去也很少說話,“說錯了會被人笑話”。在有站牌的路口,她不敢問路,“别人會怼回來,你自己不會看嗎?太丢人了。”
這份自卑延續到了婚姻和以後更長的生活裡。結婚時,她問高中學曆的丈夫:你會嫌棄我是文盲嗎?丈夫雖說不介意,但她覺得,沒文化很沒面子,也确實是個問題。蔬菜批發生意做起來,她隻能幹力氣活兒,算賬的事情得交給丈夫。有一次丈夫出去拉貨,她隻能硬着頭皮給顧客結賬,用計算器算了2遍,最後還是少算了200多塊。
生了孩子後,李玲決心要重視教育,自己卻幫不了什麼。學校要求家長監督學生寫作業,她隻能看兒子的作業本有沒有寫滿,卻不知道對錯;老師要求填一份調查問卷,她一個字也不認識,隻能拍下來發給丈夫;開家長會時,班主任詢問兒子的家庭情況,她也不知道如何評價。
像李玲一樣不認識字的人們,生活中到處是難以啟齒的尴尬。去商店買牛奶,有沒有過期、哪個牌子更好,他們看不懂,隻能憑感覺、按價格挑選;打工填表,除了名字,其他内容要抄别人的,即便抄也有可能會串行;去醫院挂号,不知道在哪裡繳費、取藥;想出趟遠門走親戚,離了熟人不知道怎麼買票、怎麼轉車;通過微信聯系朋友,隻能發語音、打電話,看到對方發了文字,還得請人家重發語音……
種種不便之後,李玲的丈夫也會嘟囔:如果她能認識幾個字,自己就能輕松很多,“很多事都得他親自辦,我想做都做不了。”
“隻想學會幾個字”
互聯網和手機普及後,不識字的成年人們在直播間裡發現了學習的窗口。楊維雲說,這些學員的期待并不高,隻要能學會拼音、認識簡單、基礎的漢字就可以了。
為了讓學員迅速聽懂、學會,她盡可能将内容分解得足夠詳細。在拼音課上,她會講解每個拼音如何寫、聲調怎麼讀,為了看得更清楚,她貼近鏡頭擺出口型,又用人們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來舉例,例如“yu,(發音)就是小魚兒的魚”;晚上學《弟子規》《三字經》、唐詩宋詞,她會和學生連麥,帶着學生逐字拼、讀、寫,再挑沒有學會的學生重複教學,糾正他們的發音錯誤。
除了學習内容,楊維雲還要引導學員們克服自卑心理。常常有學員問:“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能學會嗎?”也有學生學得慢,楊維雲讀了好幾遍,還是學不會,這時候,會有一些學員急眼了:“你怎麼還學不會?楊老師都直播了兩個多小時了,能不能認真一點?”這時候,楊維雲總是安慰他們:有些人的理解能力差一點,沒關系,多學幾遍就會了。
有網友問:一年翻來覆去就講這些東西,不倦嗎?楊維雲不覺得,跟小孩相比,成年人的記憶力有所退化,而且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發音、語言表達,很多東西根深蒂固,學起來更困難。
另一個原因是,成年人的學習時間大都是擠出來的。點開直播間學員們的個人賬号,你會發現,他們是拉扯孩子、洗衣做飯的家庭婦女,是接送孫兒上學的爺爺奶奶,是田間地頭的農民,又或是工地上扛水泥的小工……對他們而言,“學生”隻是一個次要的身份。
楊維雲有個50多歲的學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負責生病的婆婆的起居,她早上還要做好早、午飯,送孫子去上學,之後,還要和丈夫上工地賺錢。晚上下班後,她還要做飯、洗衣服,哄孩子們入睡。她的學習時間,是中午熱飯、吃飯的空當,或是晚上忙完所有家庭事務後的睡前幾十分鐘。
56歲的嚴萍(化名)是江西一個縣城的理發店老闆。她開了幾十年的理發店,每次進貨時,都看不懂洗發水、藥膏的化學成分,隻能靠供貨商的介紹,或親自試用來判斷産品的好壞。她想過在當地報成人學習班,但理發店不能沒有她,進了直播間,她也是一邊洗剪吹,一邊聽老師講課,“顧客總問我,現在才學拼音識字,還行嗎?不行也得行,我得試試嘛。”
為了照顧這些學員們,楊維雲會随時調整開播的時間——早上八點半,家長們剛把孩子們送到學校,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太早了也顧不上看”;晚上八點半,正是孩子們寫作業的時候,大人們也可以和孩子一起學習。寒暑假可以早點開播,家長不用送孩子,早學完就能早幹活;冬天課程可以延長時間,一些農民、工人隻有這個季節有時間。個别學員隻有在深夜才有空閑時間,楊維雲也會延遲直播課堂,“這一部分人确實需要幫助的。”
這也是李玲願意一直跟着楊維雲上課的原因。之前,她也進過其他成人識字主播的課堂,那些老師隻是按部就班地朗讀内容,又或講許多學習口訣,“但楊老師講得很詳細,很耐心,而且你能感受到她對學員的尊重。”
“希望學員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直播了一年多,楊維雲漸漸發現,這個拼音識字課堂已不僅僅是學習的空間,也成了成年人們分享喜怒哀樂、互相鼓勵和成長的地方。
在課堂上,楊維雲看到了很多不識字的成年人背後的問題。小時候,他們因為家庭、環境原因失去了求學的機會,成年後,他們不得不把大量時間花在家庭、子女身上,随之而來的抱怨、情緒、問題也不斷增加。
這些人将自己的生活搬到直播間裡,求助楊維雲,也和學員們一起讨論。楊維雲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勸他們如何解決問題,這其中,包括夫妻關系、婆媳問題、子女教育等等。
有個35歲的媽媽,原生家庭重男輕女沒能讀書,結婚之後,丈夫嫌她什麼都不會,兩個人總是吵架、打架。她想過離婚,父親總是勸她:大字不識一個,離了連生活都沒了保障。生了2個孩子後,因為教育問題,家庭矛盾又出現了。
楊維雲鼓勵她:“隻要你堅持來學,我一定把你教會了”。從怎麼握筆、怎麼用紙開始教起,楊維雲一筆一畫地教,很快,對方學會了讀拼音,還可以歪歪扭扭寫出自己的名字了。楊維雲又繼續鼓勵:等這一階段的内容學會,你就可以教孩子了,以後孩子們都上了學,就去找份工作,“你自己也可以賺錢養家。”
還有家庭主婦在學習時,遭到了家人的反對。他們認為,她的工作是洗衣做飯、照顧老人和孩子,“天天都忙死了,這麼大歲數學了有什麼用?”
楊維雲常常鼓勵這些女性,一定要靠自己,一定要自己拿穩自己的飯碗。
楊維雲出身于煤礦工人家庭,她的母親是個十分要強的女性。在重男輕女的年代,作為長女,她從小就聽了親戚們很多“沒必要讀書的”建議:應該留在家裡分擔家務,長大找個好人嫁了,相夫教子就行了。但母親不同意,堅持把她送到了學校,她也成了周圍少有的讀書且識字的女孩,“母親說,女孩子靠誰都不行。我們力氣小,力量弱,又不能下礦,能做的不多,隻有學到文化,才能有更多的工作機會。”
直播一年多,楊維雲看到了學員們的變化。例如,那位72歲的@心不老 的普通話已經大有長進。她在電話裡問:“你現在能聽懂我說的話了吧?說快了也沒問題吧?換作以前,還得給你找個翻譯哦。”
那位50多歲的學員學會了認字,後來辭掉了工地的工作,進了家附近的超市上班,還學會了制作短視頻。李玲學會了拼音,識字也有了飛速進步,朋友發微信,十個字她能認出來一半;丈夫外出,她也逐漸能獨自出貨、結賬了。而35歲的媽媽還在抱着二娃繼續學習,現在正在學習一年級的課本,她幻想着,等大兒子上了小學,自己就能輔導了。
“她們以前不敢和人講話,怕被看不起,現在腰闆也能挺直了,有人還得到了工作的機會”,楊維雲說。
在直播間裡,學員們不斷地發來感謝:“楊老師教的拼音很準,小時候沒學會,現在正在進步”、“教學很傳統,講得很明白”、“奶奶念得好,字也寫得優秀,我讓孩子多看看您視頻”……
有空時,楊維雲會逐一回複,那些表情包留言,她也不會落下。看着學員們成長,她很滿足,“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還能幫到别人,挺值的。”
作者:王春曉
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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