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今年二十歲，身材溜溜的好。

三月的天空很明媚，便有了媒婆來說媒。

柳棉子到處飄着，花喜鵲竄去又竄回，叫得晚秋很心慌。她嬸子，我來吃侄女的魚來了。媒婆笑道。

晚秋娘忙搬來一個小闆凳。

男哩是王莊裡，會開大車，家裡三間大出廈瓦房，跟晚秋一般大。趁沒到麥口根兒，叫他倆見見面，中不中？沒意見了，麥罷再辦手續也不晚。媒婆笑得臉上成了菊花。

哦，那中，嫂子哪天帶他來叫我看看，晚秋爹死得早，閨女叫你多操心了。晚秋娘說。

晚秋躲在裡間，羞得大氣不吭。

第二天，媒婆帶來了一個小夥子來見面。小夥人高馬大很富态，見人先笑着掏煙，一口一個大娘的叫。

晚秋娘很樂意，便同媒婆知趣地離開。晚秋隻好紅着臉從裡間出來了。

你來了。晚秋打了招呼。

恩。小夥瞪大了雙眼。

渴不渴？我給你倒茶。晚秋很窘迫。

我不渴。小夥忙站了起來。

這一站起來，登時把晚秋比了下去。人家個子才叫锢漏鍋的扁擔——翹頭哩。

兩人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竟越說越對口。

末了，小夥問晚秋有意見沒有。

晚秋心裡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想說沒意見卻又刮大風喃炒面——難張口，隻好說，俺跟俺娘再商量商量。

小夥走後，娘問晚秋有意見沒有。

晚秋說，那您看着辦吧。說完便一頭紮進屋裡。

子醜寅卯，今天就好。三天後，男方家約晚秋去縣城買衣物。陪晚秋去的有堂嫂等人。

在衣裳街裡，晚秋隻要相中一塊布料，小夥便趕緊付錢。晚秋暗笑，卻又心疼。要知道，莊稼人湊錢難着哩。

扯了些布料，買了衣服，又去百貨大樓買了皮箱、自行車。

晚秋說，咱們回去吧。

再買幾件吧，怪少哩。小夥說。

晚秋說不買了，夠咧。

于是，又去了照相館照合影像。

是那種千篇一律的男左女右革命照。攝影師說靠近點，再近點。兩人才不好意思挪了挪。

咔嚓一聲，算是把兩人裝進相機裡了。

小夥又買了喜糖桔子蘋果花生瓜子，每人一提兜，然後搭車回來了。

幾天後，相片取出來啦。趁熱打鐵，兩人去了鄉政府民政局辦了大紅的結婚證。

麥罷，男方來走親戚了。在帶來的果品中放着一個紅紙條，看好下秋九月二十六為結婚吉日。

說吉日，吉日到。這天，男方家擡着花轎，扛喜竹的伴在兩邊。響器吹得喜氣洋洋，還有一個肩荷紅氈的扛氈老頭，不時地在所經過的小橋、大樹、十子路口放炮一避邪氣。

先是兩個迎親的擡着禮品木盒子，盒子上拴着一隻紅公雞前行。不久，花轎到了村頭，三眼槍嗵嗵嗵響了三下算是報信。

大人小孩都來看熱鬧，跟着花轎來到了晚秋家門口。

響器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吹得晚秋柔腸寸斷，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掉下來。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娘也陪着掉淚。左鄰右舍大媽嬸子勸道，上轎吧，晚秋，别再哭了，哭哩你娘心裡也不是味。

晚秋哭得更厲害了，躺在被窩裡不起來。

千呼萬喚好說歹勸，晚秋終于坐起，洗了臉，換上新衣，由嫂子們扶着梨花帶雨花枝亂顫地上了轎。

擡嫁妝的歪脖子客早已到了男方家，送親的跟在花轎後姗姗來遲。

晚秋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周口的河堤——抖（陡）起來了。坐轎的滋味真不好受，顫顫悠悠忽忽閃閃颠颠簸簸搖晃得晚秋直頭暈。那委屈的眼淚，就那麼灑滿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花轎到了婆家，忽啦啦過來了一幫大閨女小媳婦圍了花轎來看新媳婦。男方家人忙把親迎。呵呵，男方家是買個鏊子沒有腿——磚（專）等着哩。

晚秋的心咚咚直跳，看來，下轎拜堂成親是眉毛上失火——眼前的事。

在院子裡，有兩個小孩各挑一隻燒紅的鐵犁铧和醋壺，将醋澆在熱犁铧上，另有兩個小孩各執一束紅紙封劄并點燃的麻稭火，繞轎正轉三圈、倒轉三圈，以驅邪污。

一挂鞭炮噼裡啪啦炸響，響器又吹，早有男方家嫂子迫不及待掀開轎簾，攙了晚秋下轎。走近天地桌，一老者将硬币、香煙、喜糖撒向人群，衆人一陣哄搶。

天地桌坐北朝南設于堂屋門口，上面放着一個貼有紅雙喜字裝滿麥子的鬥，上插一杆秤，秤上挂銅鏡，表示“同心同德，白頭偕老”。

鳴炮奏樂焚香燃表之際，新郎新娘面北叩拜，傧相高喊“一拜天地”等，又是一番熱鬧。

拜堂後，晚秋被大夥擁進了新房内。這裡是“三天之内無老少”，都可以同新娘子戲耍的，但多是同輩兄弟嫂妹。一時間，推來搡去，俏皮話連篇，晚秋自是吃了一番苦頭。

接着是磕喜頭。堂屋内方桌旁站着等待受頭的父輩親朋。一隊新人依次磕了頭，受拜者均留下一紅包于桌上。

晚上是吃喜面。有嫂子給晚秋梳頭，邊梳邊唱“一木梳一呱嗒，生個小孩叫媽媽”。

次日，晚秋與丈夫去墳地磕頭報喜。回來後，又有同村娘家老姑娘請去吃了飯。

第三日，是娘家弟妹來叫晚秋“回門”小住幾日。

春發芽，夏開花。晚秋有喜了，身懷六甲的她走路小心翼翼。丈夫鞋殼簍裡長草——慌（荒）了腳，卻又老水牛掉井裡——有勁使不上。于是倍加呵護晚秋，真是兩個啞巴親嘴——好得沒法說。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天夜裡，晚秋肚子疼痛異常，預感要生了，忙喊醒丈夫。丈夫忙用架子車拉晚起晚秋晚往集上衛生所跑去。

經過幾個小時的煎熬，秋晚終于生了個白胖小子。

丈夫心疼地看着嬰兒啼哭，忙對晚秋說，喂他奶吧看他餓哩。

晚秋說，我奶水還沒下來咧。婆婆早打好了紅塘荷包蛋茶遞給晚秋。

第三天，婆婆開始燒香叩頭，焚燒了黃表紙，放了一挂兩千頭的大鞭炮。

丈夫請人寫好“弄璋之喜”的喜帖，放在書包裡，又放上書本，帶了一隻大公雞，騎上自行車飛奔去丈母娘家報喜。

小孩姥娘聞訊喜出望外，忙用紅布橫撕開縫制橫布衫（忌諱用剪子的）和雞蛋回贈，并商定好了送粥米日期。

早有嶽母家同輩嫂子往他臉上抹了一把鍋底灰，他也不敢擦掉，因為這是抹喜灰。

九天後，晚秋娘家來送粥米了。來者帶了紅塘、雞蛋、毛線、小孩衣服、油條、馓子等禮品，并給了見面禮直誇小孩“人才”。照例拉桌擺了酒席。

滿月後，娘家又來“請滿月”了。

離家前，奶奶往小孫子臉上抹了一點鍋灰（回來時姥姥給擦粉，謂之黑臉去、白臉回），又将小孩剃了胎發裝入一個紅布。

小柿子裡，戴在小手上以驅邪。

百天後，又給小孩子照了百天像。

又給小孩認了姓劉姓程（成）的幹爹，寓意留住、成人。

晚秋的婆家奶奶咽氣了。好在提前已備好了棺材。公公将奶奶從卧室移到堂屋靈箔子上。

公公叔伯等忍淚為其清洗臉面手腳，淚忌諱滴落。接着是穿壽衣，是巧八件，上身五件下身三件。并放了噙口錢、蒙臉紙、絆腳繩，又請來風水先生推定出殡期。

便有了親信去了親朋家報喪。

接着是入殓，棺内襯了黃托單，上覆白被子，是為鋪金蓋銀。館内底闆上攤放了草木灰，擺了十二枚銅錢（墊背錢），上覆草紙，封棺。

當日傍晚，衆人執了麻杆白紙做的哭喪棒，披麻戴孝去錯頭十字路口燒紙。

庭院内設置了靈棚、香案、金箔、冥币、燈、供品以祭奠，衆皆守靈。

“初五十四二十三，閻王老爺不出棺”，初六這天，前來吊喪的人絡繹不絕，均帶了火紙、奠敬（禮錢）、花圈、挽幛、三牲（雞魚肉）。

吊孝者到了大門外，孝子孝孫們便哭着到門外迎接。來者祭靈、燒紙、三叩九拜，最後跪倒不起放聲大哭，有人攙勸方起，得了孝帽孝巾，孝子跪靈棚兩側陪祭答謝。

晚秋印象最深的是出棺前的攔棺祭。

首先是公公的舅家人，行了三揖九叩九拜禮，鼓樂伴随，有人陪着還禮。

接着是兒孫行了九揖九叩花九拜。

更有親友行的禮複雜繁瑣而精彩，如：四揖十叩十封嚴、兩揖兩叩小五封、三上香、八卦九進宮、珍珠倒卷簾等，衆皆以二十四拜為大禮。

行禮者莊嚴肅穆一絲不苟，一杯酒潑了靈前；答禮者表情嚴謹，“來而不往非禮也”，一環套一環，八面玲珑長袖善舞滴水不漏。

出殡時，晚秋随着孝子們叩請擡棺人進屋，有人背扛靈棺之首，衆人徐徐将棺木擡出，放在大門外靈架（或龍架、鳳架）上。

公公肩扛柳木招魂幡，帶頭跪在棺首。待靈架起，将老盆舉起摔碎。老盆是由公公叔伯姑嬸各在盆底鑽一小孔，表示漏去生前污染的髒水而來生免災。

棺材放入了墓穴，棺上放了竹制弓箭（意為射向三煞兇神），用了蘆席蓋棺。幡旗插在棺尾，哀杖插于周圍。

衆大哭“再也不得見親人”。

以後每七日為一七，直到五七、百天，均上墳祭奠。尤以三周年禮儀最盛，孝女要置辦金銀山、搖錢樹、聚寶盆、紙樓紙車紙人紙家電之類。

晚秋在經曆這些事後，覺得人生如過眼煙雲，誰也逃不過這結婚、生育、病死三道門檻。

她欣喜的看到一些新事新辦如春芽已悄悄破土：如今農村可以自由戀愛了；新娘出嫁可以坐小汽車了；土葬已變成火葬了……

她知道如自己的名字一樣，一切落後的東西都将在晚秋裡飄零……

——九十年代初李新春于沈丘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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