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文烨豪
編輯 | 吳先之
“交?陪你一起笑,陪你度過低谷期,你哭我哄,你笑我陪,可官宣,可用閨頭,永不絕交,你也可以過來,不要嫌我煩。”
“我為X家舉大旗,看誰敢與它為敵,四面八方都是敵,我是家主粉,也是他的一面旗。絕不心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诋毀/反骨/收編我家的人一個也不留。”小紅書上,這屆年輕人,似乎在玩一種很新的東西。
“大人物”“進家族”“四面八方都是敵”,字體各異的文字,配上PS痕迹明顯的照片,少男少女或45度仰望天空,或狂放不羁睥睨一切……也許看到這些字眼的一瞬間,你會夢回十年前的《勁舞團》和QQ空間,想起被“葬愛家族”支配的恐懼。
信息超載的當下,很少有人會主動回憶起那個野蠻生長的初代互聯網,然而在這些午夜夢回的時刻,人們才會發現,它已經内化成集體記憶的一部分,且烙印如此之深。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十多年過去了,當初的“葬愛家族”經過幾代傳承與進化,依然頑強地存在于互聯網,而且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
“葬愛家族”複活記:鐵打的邊緣人
無論是處關系,還是為家族招兵買馬,這些帶有“葬愛家族”“非主流”色彩的帖子,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一個關鍵詞:“玩網”。這并不是外界的命名,而是玩網青年們高度認同,并從中确認自身存在的一個場域。
在小紅書上,如何“玩網”有一套規範的流程,比如統一改帶有家族前綴的名字,在主頁“官宣”自己處的關系,有明确混的圈子,且圈内有自己的交流群,有鮮明的派系、地位、代際和遵從的前輩,比如在網圈“葉家”的簡介中,這樣介紹自家創始人“知名葉墨”:
“衆所周知,2009年世家葉家和2014年葉氏世家創始人,網圈官方認證的第一知名圈度圈創始人,十大組織榜三的公子世無雙組織創建者。2008年風靡一時的神話宮圈顧傾城,混圈知名網紅又是網圈十大人氣女神和扣圈十大女神榜一,也是唯一一個新聞圈天驕之子。”
值得注意的是,玩網青年年齡較為低幼化,大部分人的身份是學生,且集中分布于小學、初中年齡段,“三年級玩網”“六年級玩網”的自我介紹帖子屢見不鮮——這也正是當年非主流大軍的主力。
在更細分的的圈子裡,玩網青年們找到了高度認同感,他們或在家族中處關系,在聊天中得到情感慰藉和精神歸屬感,或因為二次元ACG、愛豆追星聚集在一起,找到“志同道合”的知音。
顯然,透過這個圈子,玩網青年看見了一個瑰麗的世界:從他們最喜歡用的前綴中可以看到,在這個世界裡,他們可以是拯救世界的“魅神”“戀愛之神”,也可以是一呼百應的“家族族長”。
而關于為什麼玩網,答案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一個關鍵詞:孤獨。
如今已經大二的“前玩網青年”小易講述了自己玩網的心路曆程:“我初中成績不錯,但喜歡打王者,因為打遊戲認識了很多朋友,也是這時候開始知道‘玩網’的。後來中考考進了重點高中,現實生活太壓抑了,也沒什麼朋友,每個人都在卷學習,我覺得特别孤獨,也沒有辦法融入集體,精神上真的感覺撐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在‘玩網’上找到了強烈的歸屬感。”
為了成為圈子裡所謂的“大佬”,小易學會了P圖、剪視頻,并花幾百元買了一個圈内認可度高的二字ID,有了自己的哥哥、妹妹。在玩網的世界,小易不再是生活中同學眼裡那個孤僻的怪人,而是搖身一變,變成了ID為“心碎”的“大人物”。
“心碎”幽默風趣,P圖技術好,經常自創一些華麗的“素材”供更多玩網青年挑選,很受追捧,每條小紅書都有很多圈内人點贊、評論。而這,一度給予了她強烈的歸屬感。
“也就是到了高三,我才醒悟,不能這麼渾渾噩噩地下去了,就狠下心和網上的朋友斷了聯系,最後考上了一個還不錯的師範大學。現在想起來,還有恍如隔世之感。”小易如是說。
事實上,這并不是小易一個人的心路曆程。某種程度上,它是一個群體共同的精神症結。
邊緣人的精神注腳:亞文化、身份認同與“他者凝視”
伯明翰學派提出,“亞文化是更廣泛的文化内種種富有意味而别具一格的協商。他們同身處社會與曆史大結構中的某些社會群體所遭際的特殊地位、暧昧狀态與具體矛盾相應。”在更為廣泛的定義中,亞文化群體往往由青年構成,看起來“另類”、風格鮮明、抵抗主流話語是亞文化的特征。
而“玩網”,無疑符合亞文化的定義。與快手前幾年火爆的社會搖、喊麥一樣,“玩網”也是邊緣人群表達自己個性、确認自身存在的方式,并在精神領袖上完成自己的理想投射。
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有一句話:“底層階層無法表述自己 , 他們必須被别人表述。”而對于不具備話語權的青少年來說,在家族中喊出自己的心聲、與同類抱團取暖,則是重要的表達方式。
2017年,《紐約時報》曾經報道過喊麥界的“一哥”天佑:“對很多人來說,天佑已經成為了一個英雄。尤其是那些出生在小城市或者農村的年輕人,他們從小缺乏關愛,天佑講的無情的笑話還有對現代生活的不滿,很容易引起他們的共鳴。”
而在玩網江湖中,家族族長、圈内紅人就充當了天佑的角色。葉氏世家這樣描述自家創始人:“公認的溫柔懂事重感情,經常幫助朋友排憂解難做最好的情感導師,名聲極好。”可以看到,那些處于邊緣地位的青少年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傾訴對象時,網絡上的溫暖與安全感尤為可貴。
孤獨的另一極,則是個性的張揚、反叛與對現實不滿的宣洩。
在玩網的世界中,玩網青年緻力于創造一個理想中的自我形象——或具有思想深度與閱曆“曆盡紅塵看透世事”;或文藝、不羁,成為一個理想中的都市頹廢青年,抽煙、喝酒,以張揚的個性表示對現實的不滿;或桀骜不馴,是備受追捧的圈子領袖。
然而,維持所謂的自我形象,對小學、中學生居多的玩網青年而言無疑是奢侈的——且不提略顯稚嫩的臉龐,單論PS、視頻剪輯能力,便能篩去相當一部分玩家。
因此,在一個個視頻中,玩網青年偏好于收集那些讓人血脈噴張,卻不屬于自己的“素材”,再疊加其眼中“狂炫酷拽”的文字,用上并不高超的手法将其剪輯在一起,通過這些看起來個性十足的内容,建構想象中的自己,從而獲得精神滿足——當我試圖卧底某家族時,被問到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會不會用剪映?”
然而,本身的低幼形象與玩網青年想象中的成年人存在着巨大的裂隙:低質、略顯無聊的内容,配上“已黑化”的昵稱與低劣的審美品味,成為了主流看客眼中的笑柄。無論是B站、快手還是抖音,這些視頻下面熱評大多是嘲諷:“長大後哭着删系列。”“這就是10後嗎,666。”至此,這場拙劣的模仿成為了一場徹底的鬧劇。
由于本身不具備社會地位與社會話語權,加上對主流話語的一無所知。在公域流量強大的抖音、快手,玩網青年往往失掉了主體身份,成為了被凝視、被嘲笑的“他者”。盡管蒙受指責的玩網青年們往往會用略顯粗暴的語言回擊,但粗暴背後恰恰映射着自身的無力——以10後為主的圈層,根本沒有與主流語境辯論的能力,這讓本身缺乏認同感的邊緣人群,進一步處于“失格”狀态。
而在小紅書上的落地生根,則好比一場躲避迫害的逃難:也許在玩網青年眼裡,在小紅書上最初開疆拓土的家族,好比率領四十萬以色列人反抗埃及法老迫害的摩西。而小紅書,就是摩西用權杖分開的“紅海”。
玩網青年,不愛抖快與B站
為什麼是小紅書?不同于其他平台,玩網青年視頻下充斥着嘲諷,在小紅書上,玩網青年的評論區幾乎全是“圈内人”。換句話說,玩網青年的視頻根本不會被推送到主流青年的首頁。
這要歸結于小紅書的算法推薦機制。早在2018年,小紅書開始大規模招聘算法人才,完善分發極緻。一位業内人士表示,小紅書把算法做到了極緻,而且很“軸”——其他平台對信息流的使用仍有個限度,但小紅書認準了你喜歡什麼,就會一直推送,直到你再也不想看到相關信息,狂點“不喜歡該内容”為止。
所以你會發現,并不是小紅書上的主流用戶更為寬容,而是小紅書的推薦機制最大限度規避了玩網青年被嘲諷的風險。當然,算法也有失靈的時候——當玩網青年的視頻被大量推送至主流用戶時,評論區就會畫風大變:“誤入潮流區”“大學生看了,曬幹了沉默”,甚至有主流用戶會專門另辟新帖,讨論玩網青年的無語程度。
然而,大多數時候,玩網青年還是處于一個比較安全的真空狀态,得以自由表達。此外,小紅書的主流模式,給并不具備内容輸出能力、卻仍想博得關注的“玩網青年”以機會。在短視頻當道的當下,小紅書的主流打開方式仍然是圖文:
相比制作短視頻,圖文表達門檻更低,也更為古早,一定程度上讓其無壓力地繼承了非主流時代地表達方式,也讓玩網青年得以“藏拙”,避免視頻暴露過多自身的現實生活——圖文帶來的留白,給玩網青年以更多想象空間,讓其在想象世界裡安身立命。
小紅書的流量分發邏輯,也是玩網青年壯大的土壤。2017 年,創始人瞿芳對小紅書做出了如下定位:" 小紅書不是電商,而是一個遊樂場。内容社區是小紅書的橫向底層架構。"
相較于奉行中心化流量分發邏輯的抖音,小紅書流量分配模型對長尾創作者更友好——撐起小紅書的并非少數頂流,而是大量素人用戶。相比之下,近幾年, B 站設置了多個細分垂類,試圖與主流接軌,“元老級”的鬼畜區反而聲量式微;抖音、快手亦成為了大V雲集的地方,馬太效應越來越強。
正是基于此,玩網青年聚合在一起,他們的視頻不斷被推送給彼此,互相點贊、評論、處關系,如同漣漪一樣一圈一圈擴散出去,讓每個玩網青年都吸引到了一定數量的粉絲——大多數不多,隻有幾百人。
但這足以讓玩網青年擁有繼續玩下去的動力:相比現實世界的不被“看見”,網絡上的幾百粉絲已經彌足珍貴。
終
在早幾年的知名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中,有網友如是說:“每個大人都是從孩子過來的,然而可悲的是,他們似乎都忘了這一點。”
誠如所言。事實上,如今居高臨下、以戲谑角度調侃、諷刺玩網青年的成年人,大多數也有過非主流階段,隻不過他們如今已經進入主流話語體系中,對過去的“黑曆史”,更多是不願提起或主動遺忘。
或許有一天,網絡環境變得更為寬容,無關推薦機制、分發邏輯,玩網青年也能夠有一片自由生長的土壤。到那時候,曾經的玩網青年也到了退網的年紀,可以對曾經中二的自己做一場雲淡風輕的告别。
像初代互聯網階段,安妮寶貝一篇網戀故事中的結局:“他終于可以在心裡輕輕地說,再見,薇安。”這也許是互聯網乃至整個時代的不停輪轉:永遠有新鮮的血液注入,往往有退出的人群在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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