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湘客下
圖:網絡整理
很多人在高中時代,都會對入選教科書的散文名篇《項脊軒志》當中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一句印象深刻。
當時讀了此句,隻是覺得文辭中所表達的情感直戳心坎,但并沒有工夫細細探究:
為什麼這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句,會讓人産生共鳴,乃至引發網絡上這麼多人議論紛紛呢?
01 《項脊軒志》的創作背景
《項脊軒志》作者是明代著名散文家歸有光,生于1507年(正德元年),卒于1571年(隆慶五年),享年65歲。歸有光還在世時,就已經有“今之歐陽修”的美譽,他的散文被後人稱為“明文第一”。
歸有光:郁郁不得志的生平
盡管歸有光活了65歲,和古代文人的平均壽命相比,不算短命,但其畢生一大半時間其實都是不得志的。雖然在世的時候,他就“縱論文史,談經說道,子弟滿門”,被學者們尊稱為“震川先生”(震川是其别号),但家道中落、親人早亡、屢次科舉落第的遭遇,卻是他一生的遺憾,正如他在《寒花葬志》裡面所說的:“命也夫!”
歸有光生于蘇州府昆山縣,家裡算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了,可惜家道中落,到了父親那一代,家境敗落得更為徹底,他的父親已經淪為縣裡面的窮秀才。而母親的早死(年僅25歲),更是讓這個家庭雪上加霜:當時歸有光也隻有8歲,其心境遭遇可想而知。
年少的歸有光因為家裡的遭遇,很早就知道:必須發奮讀書,考取功名,才能擺脫困苦,重振祖業。
幸好他天資聰穎,9歲就能寫文章了,10歲時還洋洋灑灑,寫了篇千餘言的《乞醯(xī)論》。14歲後,歸有光開始參加科舉考試,并在20歲考得童子試第一名。
歸有光10歲作文《乞醯論》(片段)
《乞醯論》(片段)
“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大家之文” 的歸有光,本以為在接下來的鄉試中會大放異彩,可惜天不遂人願。在接下來的考試中,他五上南京,五次落榜,到了35歲,才考中舉人。期間經曆了什麼?娶了發妻魏氏,才恩愛5年,妻子就亡故了。
之後,歸有光憑借自己的文章,被世人推崇為“昆山三絕”之一,開始聲名遠播。本以為接下來的進士考試會很順利了,誰知道等來的又是名落孫山的消息。
随後,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歸有光都不曾缺席,但結果是“八上春官不第”,即一連考了八次,都沒能考上。到了第九次考試,他終于中了個三甲進士,而此時,他已不再是躊躇滿志的少年,而是成為了一個60歲的糟老頭(和蒲松齡何其相似)。
歸有光曾在《項脊軒志》裡面寫和祖母的往事:
大母過餘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迹,如在昨日,令人長号不自禁。
這段話寫于早年,但自己年少時立下的誓願,到了行将就木的時候才能完成,這時候對他期待甚高的長輩們都不在了,也許晚年的歸有光,才是真正的“長号不自禁”吧。
在這不斷循環失敗的仕途中,43歲,他最心愛的長子去世;44歲,第二任妻子王氏又接着和他陰陽相隔。
後來他到了長興當知縣,因為為官剛正不阿,得罪了當地豪門,又被貶到了順德府當閑差。最終,他好不容易撥開雲霧見天日,升遷到朝廷内閣當文學侍從,自己卻又身染重病,沒多久便去世了。
《項脊軒志》的寫作始末
根據《項脊軒志》原文“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的記載,我們可以推測,項脊軒志是分兩段時間寫就的,并不是一氣呵成。
但有人會對文中提到的“吾妻”所指有疑問。歸有光一生共娶過三個妻子,發妻是魏氏;魏氏去世後,又娶了王氏;王氏操勞而死,最後一任妻子是費氏。
那麼,文中提到的妻子到底指代誰呢?
歸有光生卒年及和《項脊軒志》相關事件
史書上關于歸有光最後一任妻子費氏的記載甚少。但魏氏陪伴了歸有光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近20年),所以文中提到的自當不是指代費氏。
《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五《請敕命事略》記載:“先妻魏氏,光祿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谥恭簡公校之從女也。嘉靖七年來歸,十二年卒于病。為人甘澹薄,親自操作。”
也就是說,魏氏也他相處了6年的時間。
“繼配王氏,宋太師王文正公之二十二世孫,家道中衰,早孤,母育之甚勤,年十八來歸。生于正德十三年,卒于嘉靖三十年。”
也就是說,王氏和他相處了17年時間。
根據《項脊軒志》描寫:“其後六年,吾妻死”,我們可以确定,歸有光文中提到的妻子,就是和他相處了6年的發妻魏氏。
現在,有人誤認為《項脊軒志》裡面提到的妻子是指“王氏”,進而以此批評歸有光對發妻魏氏薄情,這是非常不妥當的,因為直到《項脊軒志》完成後的第四年,歸有光才續娶了王氏。
網友對歸有光的多情進行調侃
如此,《項脊軒志》所寫也就一目了然:歸有光在18歲時,對舊“閣子”項脊軒修葺了一番,并于閣内讀書,記錄了自己讀書時候的所見所聞。随後過了5年,魏氏嫁到歸家;再過6年,魏氏生病去世。歸有光睹物思人,于是修補了當初寫的《項脊軒志》,抒發世事無常的感慨。
02 “今已亭亭如蓋矣”深入人心的原因
其實,《項脊軒志》中感人的不獨有“今已亭亭如蓋矣”一句。如描寫自己母親哺乳姊姊的情形:
妪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闆外相為應答。”語未畢,餘泣,妪亦泣。
于日常細節處發掘人的真情實感,是歸有光散文最為突出的特點。難怪黃宗羲讀了他的文章後會說:“予讀震川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蓋古往今來事無巨細,唯此可歌可泣精神,長留天垠。”
但是,以上說到母親關心姊姊的一句“兒寒乎?欲食乎?”,是要依靠上下文的語境,才能使人理解并産生共鳴。而“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一句,就算是脫離了整篇文章,拿來細細品嘗,也一樣不會影響人們對它的欣賞。
“今已亭亭如蓋矣”,到底為何有如此的魅力?
從文學角度分析:一靜一動,強烈的視覺拉扯
首先說“亭亭如蓋”,這裡是個比喻句,将庭前的枇杷樹,比作了高高拱起的傘蓋(或者是車蓋),說明了枇杷樹生命力非常旺盛。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當中有這麼一段描寫:
先主少孤,與母販履織席為業。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或謂當出貴人。先主少時,與宗中諸小兒于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
由此可見,在很早以前,人們就将“樹”之旺盛和“車蓋”之蓬勃聯系在了一起。
舊時貴族用的“華蓋”
而庭前的枇杷樹,正是妻子魏氏病逝的那一年親手種植的,那就和魏氏本人有了緊密的關聯。可是現在,昔人已作古,已經永遠地沉寂了,而與她相關聯的枇杷樹,卻越長越旺盛,樹冠都長成了車蓋狀。值得一提的是,這裡用“亭亭”兩個疊字,形象地寫出了枇杷樹蓬勃的生命力。
最終,這一靜(妻之死)一動(樹之生長)之間,産生了強烈的視覺拉扯感,讓人讀來觸目驚心。
如果我們試着替換意象,将“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改為“庭中有垣牆,吾妻死之年所手砌也,而今破敗不堪矣”,則不會有這樣的效果。最主要的原因,是妻子魏氏的死,和斷瓦殘垣,都是屬于同向(趨向于敗亡)且靜态的(斷瓦殘垣也不再具備進一步的破壞力),不會産生強烈的對比和拉扯。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大多數人認可的“情感紐帶”
有人曾說:“死亡結束的是一個人的生命,而不是兩個人的關系。”
而這個并沒有随着死亡而結束的“關系”,是要通過“持續的紐帶”來進行維系的。
所謂持續的紐帶,根據《Continuing BONDS》一書(作者Klass,Dennis;Silverman,Phyllis Rolfe;Nickman,Steven L.),指的是一個人與逝去的家人或朋友保持一種持續的情感聯結,這種聯結可以是無形的(如以思念的形式),也可以是有形的(如以文字紀念的形式)。
通過“持續的紐帶”,雖然親人逝去了,可人們感覺彼此之間的關系仍然可以持續。其實這種對死亡的認知方式,是有利于弱化人們對喪失與哀恸(loss and grief)的負面情緒、并減輕人們對死亡的恐懼的。很多人都會如此安慰自己:“親人雖然已經亡故,可ta永遠活在我心中。”這就是“持續的紐帶”的情感療傷作用。
早期的心理咨詢專家普遍認為,人們在面對喪失和哀恸(loss and grief)的時候,需要切斷彼此之間“持續的紐帶”。如弗洛伊德說:“應當把自己從與逝去親人的這段約束性的關系中解放出來,逐漸适應一個沒有對方的新的生活,并最終學會在生活中和其他人建立新的關系。”
弗洛伊德的意思是,隻有跳脫與已故親人的所有關系,才能夠從悲傷中解脫出來。可是這一點就連弗洛伊德本人也沒法做到;在女兒離世9年後,他依然難掩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思念。
所以,這種“持續的紐帶”對活着的人來說,是非常有必要存在的。
而《項脊軒志》中庭前的枇杷樹,就是歸有光和亡故的魏氏之間“持續的紐帶”。文中将“枇杷樹”作為“持續的紐帶”,對所有讀者,包括生活閱曆還不夠豐富的中學生來說,都是非常熟悉的,很容易就發生移情的作用,将自己的遭遇代入其中,從而引起共鳴。
人們之所以容易對落葉、流水、花草、樹木移情,是因為它們是生活中最常見,也是一年四季變化最明顯的物事。
這也難怪,當讀者看到“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時,會“長号不自禁”了。
從語言學的角度分析:語氣助詞和元音發音口形的巧妙運用
有人曾說,将司馬遷《史記》中的語氣助詞“也”“矣”“哉”等全部去掉,雖然不會影響總體的意思表達,但整部書将會失去很多光彩,甚至不能稱之為“無韻之離騷”了。
同樣的道理,如果将《項脊軒志》最後一句的語氣助詞“也”和“矣”去掉,會是這樣: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蓋。
這麼讀來,就少了許多詞意之間的纏綿悱恻。原因在于:這裡少了語氣助詞的情感表達作用。
所謂語氣助詞,顧名思義,就是放在句子當中表達說話者的語氣和情感的。
我國著名語言學家王力(1900-1986)認為:“西洋語言的語氣是由動詞的形态變化來表示的,漢語的語氣是由句末的虛詞來表示的。這種虛詞所表示的不是一個動詞的語氣,而是全句的語氣。”
雖然語氣助詞在字面上沒有實際意義,但卻又能通過一兩個字,巧妙地将作者的情緒表達出來。
這些語氣助詞大部分源于日常生活:随着情緒的變化,人們不自覺就會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最終被凝固成了拟聲詞。仔細琢磨還未學會語言的小孩子的哭聲,我們就能聽出當中有很多和語氣助詞相似的發音:ie(也),i(矣),wu嗚,hu(呼)等等。這說明,語氣助詞不獨用來斷句,從一開始它就有表達情緒的作用。
所以,如果《項脊軒志》的最後一句沒有“也”和“矣”的字眼,其實是很難起到共鳴的效果的。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中的“也”,有陳述事實、表達肯定語氣的作用;“今已亭亭如蓋矣”中的“矣”,表達的則是對既定的事實的一種無奈、無力感。
這裡順帶說一句,《三國演義》中劉備聽到關羽的死訊時,“大叫一聲,哭絕于地”;而聽到張飛的死訊時,隻不過說了四個字:三弟休矣。有人以此判斷劉備對張飛的死毫不在意。其實,陳壽的《三國志》原文提到劉備聽到張飛死訊時,是這樣說的:“噫!飛死矣!”連用了兩個語氣助詞:噫、矣,其實當中表達的意外、痛心、後悔和無奈之情已經溢于言表,哪裡能得出劉備毫不在意的結論呢?
“yi”(矣)這個發音,經常會出現在戲曲當中,演唱的人拖着長音,在這個過程中唱腔千回百轉,演繹出人的豐富情感。其實,戲曲、歌曲當中,借助單元音延長發音來表達豐富的情感,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如《彌渡山歌》:
咿(yi)……
哪……
山對山來崖對崖,蜜蜂采花深山裡來
蜜蜂本為采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除了語氣助詞的作用外,用元音發音口形的迥異,産生鮮明對比,也是歸有光的名句能夠深入人心的原因之一。
“今已亭亭如蓋矣”後兩字“蓋(gai)”和矣(yi),其韻母“ai”屬于開口呼,讀的時候需要将嘴巴張得比較大;而“i”則屬于齊齒呼,讀的時候上下齒要對齊,嘴巴是呈扁狀的。在張大嘴巴,随即又扁嘴的急促變化中,嘴巴的肌肉是要大幅度牽扯變化的,而人生的起落浮沉也就顯露無遺。這一點,和前面說的用“動”和“靜”進行視覺拉扯有異曲同工之妙。
另外,“蓋”字屬于去聲,讀起來語氣比較重,容易起到強調的作用。如果換成“今已亭亭如傘矣”,傘屬于上聲,語氣比較輕緩,就沒有那麼強烈的效果了。當然,這些字眼現代發音會和古音會有區别,這裡就權當屬于現代人的加分項罷。
總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之所以能夠脫離文章語境,引發許多人的共鳴,成為千古奇句,和此句的文學手法、心理剖析、語音組合是分不開的。正是各種技巧不謀而合,巧奪天工,才使得《項脊軒志》具有了曆幾百年而不衰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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