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提到《紅樓夢》,就繞不開賈寶玉,而提到賈寶玉,就不能不提钗、黛、晴、襲。賈寶玉和這四個女子的糾葛,始終是《紅樓夢》的最大主線,貫穿了全書。
其中,花襲人又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一方面,花襲人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曹雪芹明示,和賈寶玉“初試”的女子,是把賈寶玉,從“警幻仙境”的精神世界,拖入肉體凡塵的人。蔣勳老師評說,襲人是寶玉在青春期第一個跟他有共同心事的知己,自此他倆之間有了很特殊的關系。
弗洛伊德有言,“一般情況下,健康正常的愛情,需依靠兩種感情的結合,一是溫柔而執着的情,另一種是肉感的欲”。男性往往都會對自己的性啟蒙者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另一方面,襲人在怡紅院扮演的,始終是一個得體大度、任勞任怨、可以包容賈寶玉一切的角色,相當于是十二钗又副冊裡的薛寶钗。她的存在,讓賈寶玉免去了一切後顧之憂。從這個角度看,花襲人在钗、黛、晴、襲中,無疑是最占優勢的。
寶玉對她的依戀,有目可見。
但在寶玉離開後,她卻成了第一個被抛棄的人。這是為何呢?
那就要看看,襲人和寶玉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花襲人在怡紅院,到底扮演着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襲人和寶玉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寶玉對襲人懷着的,無疑是一種“俄狄浦斯”式的複雜感情。
由于兩人間的親密關系,寶玉對襲人,有一種天然的依戀,襲人對寶玉,亦有一種天然的母性。故寶玉在為人處世上,無論發生什麼事,幾乎都會聽從襲人的安頓。
但另一方面,他平素對襲人也是多有忌憚,一些關乎個人情感較為私密的事,比如給林黛玉送手帕,都是找晴雯去做,存心避着襲人。他甚至明言“不要被她聽了去。”
那麼襲人,對寶玉是什麼感情呢?
襲人對寶玉懷有的,首先是一種朦胧的好感。賈寶玉溫柔善良,長相俊美,對女孩子又好,和這樣的男孩子耳鬓厮磨之下,很難不産生好感。比如和賈寶玉初始雲雨情時,襲人就欲拒還迎、半引誘式的半推半就,并為自己的行為找一個想當然的開脫。
“襲人素知賈母已将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
賈寶玉因為潛意識裡暗戀秦可卿,從而有了太虛幻境裡的雲雨一夢,随後襲人幫寶玉系褲帶時,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
在此種情況下,襲人有很多種選擇: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看到,默默給寶玉換了中衣;可在在寶玉複述夢境時,選擇躲開;也可以在寶玉拉着她偷試時,竭力不從。但襲人選擇了迎合寶玉,從而半推半就成就了“偷試”一事。
而且襲人心裡也知道,這種事是不合理法的,所以在别人罵她“狐媚子”時,會異常敏感,前所未有的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襲人甯願冒着風險,也要和寶玉有所關系,可見,首先她是喜歡寶玉的。
更為重要的,是她懷着一種“大樹好傍身”的托付意願。
封建時代的女奴婢,完全沒有安全感可言,随時會“過了今天沒明天”,如履薄冰。諸如被賣送人,都是司空見慣。比如大文豪蘇轼,就曾把自己的小妾送給了朋友。在有限的人生選擇中,改變這種境況的唯一辦法,就是得一個“名分”。
這個名分對于花襲人而言,是機不可失的籌碼。
自與寶玉“偷試”後,無異于是對襲人位置的暗示。王夫人給襲人二兩銀子補貼,類同姨娘的待遇,其他人也早早“看清了形勢”,黛玉更是戲稱襲人為“嫂子”。
對這些,襲人都坦然受之,可見在骨子裡,她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寶玉的小妾。
有了這個身份,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管教賈寶玉了,她覺得自己有糾正賈寶玉壞毛病的責任。
故而襲人會不時勸寶玉少些淘氣,多讀聖賢書,她會在王夫人面搗嘴,建議讓寶玉搬出大觀園,更會在别人面前,踩帶壞寶玉的林黛玉幾腳:
“姑娘快别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得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
正因如此,寶玉和襲人之間 ,更多的是一種互為索取的利益互換關系,原本就隻是朦胧的喜歡,很容易被兩人價值觀的沖突所沖淡,身份與階層,便決定了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産生愛情。
更重要的是,花襲人由始至終都對自己的身份定位不準,這也就決定了她最終被抛棄的結局。
工具人花襲人
襲人初始是賈母身邊最得力的丫鬟,出于對寶玉的疼愛,将襲人撥給了寶玉。彼時寶玉不過十二三歲,賈母對花襲人是充滿了期待的,她努力栽培花襲人,指望她能在寶玉身邊,陪伴寶玉健康、積極成長。
襲人歲數比寶玉大了幾歲,相比寶玉也更加成熟、更加懂事,也自然能勝任這份工作。而她自己,也對寶玉有着一份責任心和管教的職責。
在她眼中,“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着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
所以,别的丫頭隻以滿足寶玉為要,隻顧着和寶玉厮混,但襲人卻像一個老師一樣,為他的未來操碎了心。她希望寶玉能夠努力學習,以後讀書上進,光宗耀祖,成為賈府的頂梁柱。從私心上來說,襲人已然将一生都托付給寶玉,自然最擔憂寶玉沒出息。
她的這份責任心,和王夫人的期望不謀而合,所以王夫人對她格外寬容,即使隐約知道了她和賈寶玉的不正常關系,也不甚在意,因為王夫人需要的,隻是“政治正确”,她需要一個能和她站在一邊、忠心耿耿的人,來管教寶玉。至于丫頭們和寶玉的關系,并不重要。
晴雯就是吃了“政治不正确”的虧。
後來在攆完晴雯後,王夫人還特意吩咐襲人:“你們小心,以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言下之意,你們過去做得很好,但是不能驕傲自滿,要再接再厲,再立新功!
以襲人的眼光、進取心和心機,如果活在二十一世紀,一定會是一個成功的職業經理人,最次也是職場女白領。
但可惜的是,她隻是古代大家族中沒有人身自由、“身為卑賤”的小奴婢。
在賈母和王夫人心中,她隻是一個用來保護寶玉、糾正寶玉錯誤的工具人,好用的時候,就拿來用一用,不好用時,換一個即可。
這不僅是花襲人一個人的悲劇,也是大觀園所有底層小人物的共同命運。
襲人自以為順着王夫人的意,照顧好了賈寶玉,殊不知,卻把自己放錯了位置。
親媽想接她出來時,她嚴肅拒絕,還振振有詞:“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
襲人回娘家探母時,風光鮮亮,婆子丫頭随行七八個人。她已經不把當成一個奴婢了,而是把自己當成了寶玉的小妾,當成了賈府的半個小姐。
所以賈母會說:“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指使小女孩子出來。”
“拿大”這個詞,基本宣判了襲人的死刑,如果“大領導”都覺得你不安分守己了,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工具人,就要有做工具人的覺悟,而工具人如今居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想翻身做主人,賈母和王夫人又怎麼能忍受?襲人未審時度勢擺正自己的位置,最後的出局,也就在所難免了。
脂硯齋道“襲為钗副”,襲人撞破寶玉對黛玉的表白,一心認定這是一樁“醜禍”,才有了後來她對王夫人的“忠心進言”。素來襲人願與寶钗親近,兩人行事作派都是謹慎明理、滴水不漏,如若共侍寶玉,倒是性情相投。但亦有另一層隐憂,這心計上的較量,誰分伯仲?
但寶玉與寶钗大婚後,寶玉出家,賈府因逐漸頹敗精減人員遣散下人時,卻将“準姨太太”襲人帶頭放出。雖王夫人同薛姨媽替襲人牽線蔣玉菡,戲子地位更為卑下,與襲人預期的生活天差地别。薛姨媽為女兒分憂的這一着棋,下得頗有深意。
寫在最後
大觀園熱鬧之時,衆人參加寶玉生日宴時,有11個人抽了簽,到襲人時:
“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着道是:桃紅又是一年春。”
襲人抽到的,是詩人謝枋得《慶全庵桃花》裡的一句:桃紅又是一年春。整首詩是: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随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詩句幾乎可以作為襲人命運的判詞。花飛逐水,可見,花襲人并非寶玉良配,她的命運,可能會二次逢春,但注定和賈府無關。
正應了: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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