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老刀
“苟富貴,勿相忘。”“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史記•陳涉世家》
嘉峪關裡有一個古戲台,已經有七百多年了。戲台的左右柱子上有一幅楹聯,叫作:“悲歡離合演往事,愚賢忠佞辨當場。”這個楹聯很經典,台上演的戲是假的,台下看戲的人卻當真了。所謂戲如人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古人愛看戲。
《紅樓夢》裡的賈母也愛看戲,她看的戲不計其數,惟獨對一出有過評價,就是第二十九回中的《滿床笏》。
《滿床笏》是清代傳奇劇,寫的則是唐代名将郭子儀六十壽辰的事,他的七子八婿來賀壽,笏闆擺滿床,十分惹眼。這個戲演起來是喜氣洋洋,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眼花缭亂,十分好看,又有“富貴氣象”,寓意也好,所以賈母愛看。
從曆史的角度看,郭子儀也是封建時代臣子的巅峰。他身曆四朝,功蓋天下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衆不嫉,窮奢極欲而人不非,年八十五而終。
一般來說,功高震主者身危,皇帝老子懷疑起來是很麻煩的,所以,忠臣就必須想辦法韬光養晦,自污其身,使自己名德有虧,這樣也就安全了。比如說,秦将王翦帶兵伐趙,就反複向嬴政索要很多的土地,不給就不走。蕭何是直接去搶占百姓的土地,鬧得民怨沸騰。郭子儀是娶很多的小老婆,整日戲耍,還不關門。總之是:功勞大大的,品德差差的。究竟如何,留與後人評說。這樣一搞,也就必然形成了“富不過三代”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局面。因為,那些個後代們哪裡看得懂他的先人們為了保命而玩出的“鬼把戲”?
還有一種則是逼不得已,就反他娘的。比如淮陰侯韓信,不過沒搞成。比如宋太祖趙匡胤,搞成了。所以,一個家族勢力太大的時候,就有三條路要選:
一條是向上,走“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的路子;
一條是守中,走持盈保泰的路子——一般來說,皇帝老子要是厲害了,就選第二條,服服帖帖地享受榮華富貴,寄希望于“苟富貴,勿相忘”的恩贈。這個是君與臣二者處于平衡狀态的最佳結果;
一條是向下,如果臣子太弱,走了下坡路,也就隻好是變成“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這三個路子,在戲裡就叫《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賈母到清虛觀打平安醮,賈珍在神佛前拈的就是前面的三出戲文。其中《滿床笏》排在第二出,賈母對三出戲均有表示,且态度各異。
第一出《白蛇記》,賈母問是什麼故事?表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也就表示不贊成,所以,造反的事她是不做的。
第二出《滿床笏》,她說:
“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也隻得罷了。”
這個意思是,應該先上,她對安富尊榮很滿意,這其中既有安份,也令人放心。
第三出《南柯夢》,文中說:
“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意思是,非所願,不吉利,有所思。但是,賈母也并不違背神佛旨意,還是認真地聽完了。
此時的甯榮二府,确是處于《滿床笏》階段的。論其“貴”,則有元春封妃,榮華正好,二十九回的平安醮就是應元妃之請而做的。另外還有賈珍賈赦二人皆是身有爵位的。論其“富”,則甯榮二府占了一條街,大觀園也是極盡富麗堂皇。論其“勢”,則四王八公同氣連枝,舉止同步。論其“力”,則四大家族榮辱與共,薛蟠欺男霸女無人敢管就是力證。“富貴”是内力,“勢力”是外力,兩下裡一結合,就是一個《滿床笏》的狀态。
《紅樓夢》第十一回,賈敬壽辰,本人在城外修道,甯府裡卻是四王八公都差人把賀禮一份不少地送到了。雖然是簡要交待,卻也是東南西北、平安甯靜地寫了一遍,讀來能令人感受分外地有力量。這是一次在賈敬生辰上的《滿床笏》。不過,賈蓉回話時,是先說南安郡王,才又說了東平郡王和其他兩個王爺,順序好象反了。
《紅樓夢》第十四回,秦可卿死後,文中細細地寫下了所有送殡客人的身份和名姓,分别是:
“鎮國公牛清、理國公柳彪、齊國公陳翼、治國公馬魁、修國公侯曉明的後人,然後是南安郡王和西甯郡王之孫,然後是忠靖侯本人和平原侯、定城侯、襄陽侯、景田侯的後人,然後是錦鄉伯、神武将軍等諸王孫公子,然後是堂客的大轎、小轎、車輛,不下百餘十乘。”
細細一讀,就深切體味到甯榮二府的威勢的“沖擊力”之大,公爵家的來了五家、侯爵的五家、伯爵的一家,四王來了兩家。然後是各家路祭,特别是東南西北四大郡王都設了祭棚。仔細一看看,分明四王八公大聚會。而且北靜王親自送殡,以修兩家之好,同難同榮,又送寶玉鹡鸰香念珠,以示兄弟之誼,這又是一次在葬禮上的《滿床笏》。不過,這一次确是突出了北靜王,好像秩序也有點反了。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打平安醮,這一次是四王八公聞風而動,按文中說是“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弄得賈母等人手忙腳亂,賈母才後悔起來。此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賈敬、賈珍是賈家男人的風向标,賈母是内宅的定盤星,他們的一舉一動,可謂是“千鈞一發”。在生辰和死祭這樣的日子,互相通一通氣,議一議“生死存亡”這樣的大事情是再合适不過了。在關于“平安”的話題上,互相助助力也是再恰當不過的。所以,曹公當真了得,悄無聲息地把政治這個敏感的東西處理完了。
文中專門交待,賈敬的生辰,賈敬本人和賈母都不能在場,若在場,局面無法控制。秦可卿的葬禮,賈敬和賈母也沒有在,這都是在避嫌,也是态度。所以,之後元春就封妃了,因為皇帝老子感受到了那一種“力量”。打平安醮,原本是交給賈珍辦的,卻叫賈母和王夫人給擾亂了,所以賈珍很煩亂,呵罵了賈蓉,使這個平安醮“不平安”起來。所以,當日下午賈母就回了,第二日就不肯再去。戲也聽了,人也悟了,還去幹什麼?也難怪王夫人笑道:
“還是這麼高興。”
曹公真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句句精當,一不小心就會上當。
在此之後,賈母就不肯出門,也不肯見客,隻是在家裡打牌取樂。在此之後,賈赦就傳出來十分賣力地娶小老婆,娶了也沒怎麼用。在此之後,忠順親王就上門找麻煩,寶玉被打進大觀園不敢出來,賈政被外放。在此之後,呆霸王薛蟠被打卻忍氣吞聲。在此之後,一些外地的窮親戚們就紛紛地來投奔。榮府在韬光養晦中被連壓帶打地每況愈下起來了。一直到第五十三回,賈敬回來親祭宗祠時,曹公通過薛寶琴的眼睛,重新審視了一遍賈家昔日的榮光,不過也隻是回光返照的垂死掙紮而已。在一個祭拜祖先的地方,這樣的渲染,也就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從甯府賈敬的生辰,到秦可卿的送殡路祭,再到賈母的道觀聽戲,再到賈敬宗祠祭祖,活路漸漸地就走到死路上了。由此看來,賈家應該是沒有向上去,而是一直在向下,雖然賈敬和賈珍拼命地掙紮了幾下,賈寶玉也掙紮了一下,卻也是徒勞,毫無辦法。所以,《紅樓夢》十二曲的《好事終》曲裡說:
“箕裘頹堕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甯。”
奈何榮府韬光養晦,甯府孤掌難鳴。《白蛇記》是唱不成的,《南柯夢》是可以聽的。所以,甄士隐在《好了歌解》中說,要警惕呀,小心笏滿床變成陋室空堂呀。正是:
創業惟艱守更難,謹小慎微誰人憐?
韬光養晦學子儀,蕭何韓信太不堪。
東南西北風正盛,大觀園裡享清閑。
富貴榮華皆是夢,擡頭又是豔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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