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着國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霎時間,天人兩分,死生契闊,在人間,我向王國祥告了永别。—《樹猶如此》
白先勇老師,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之一,他的文字充滿了對歲月變遷的留戀與無奈,對人性的關愛與包容,對情感的理解與尊重。
散文《樹猶如此》是我接觸白先勇老師的第一篇作品。
但這不僅僅隻是作品,也是白先勇先生對摯友王國祥的紀念,是以血淚完成的人間至情。他們之間的情感,包含了愛情、親情、友情,是從年少時的相遇,相識,相知,到攜手共渡38年的時光歲月,王國祥先生的離世,是天人兩分的悲痛無奈,也帶走了白先勇老師生命的一部分,是過往的歲月,是相伴的記憶,是深入骨髓的情感。
然而,這一切,在人事無常面前,根本無力抵抗!
1《樹猶如此》的開篇,白先勇用了大段文字來描寫自己的庭院花園,從入住時間,周圍的環境,樹木花草,細緻又生動,這是他異國他鄉的家,是他的"隐谷",也是他與王國祥的世外桃源。
在這裡,他們可以一起改造家園,除草種花,披荊斬棘,為了将花園改造成自己的滿意的樣子,每天九點就開工,一直到傍晚才收工,累得腰酸背痛,好在芭芭拉的夏天并不炎熱,風和日麗,涼爽宜人,隻是有些累還不算辛苦。
閑暇之餘,他們會摘采鄰居家長過界的牛血李,起初還有些心虛,後來得知當地的法律規定了,過界的産物都歸對方所有,兩人就心安理得地合作采牛血李了,一人負責爬上樹,一人在下面接應。
傍晚,收工,兩人在園中的草皮坐下,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掃身體上的疲憊。
有時候,他們會去小鎮上的碼頭漁市,挑選便宜又美味的螃蟹,王國祥是浙江人,愛吃蟹也會吃蟹,蒸蟹全憑直覺,但每次十拿九穩,蟹都蒸熟剛剛好,配上姜絲米醋,湯一壺紹興酒,這就成了二人的晚餐,生活好不惬意!
當時的他們,正年輕,讀書工作做研究,對于未來充滿了憧憬,絲毫沒有察覺到命運兇險的氣息。
庭院整修完畢,隻剩下後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原本搭建了秋千,前屋主搬遷時都撤走了,地方也就成了空白,地方不大,王國祥建議種下三株意大利柏樹,占地不多,隻會越長越高,成為花園裡的地标。
才幾年的光景,三株意大利柏樹就成了巍峨大樹,三棵樹又以中間的那棵最高壯,每年的三四月間,整個花園裡春意盎然,生機勃勃。
但這就在此時,危險終于悄然而至了。
21989年的夏天,後院裡的三棵意大利柏樹中,最高的那一棵,忽然葉間發黃,起初,沒有在意,以為是夏天幹熱,植物不耐熱,但幾天之後,這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一般,通體枯焦,針葉開始段落,本來枝繁葉茂的大樹,數日之間幾乎壞死,猶如厄運來臨前的預兆。
也是這個夏天,王國祥開始咳嗽不止,去醫院檢查,發現他的血紅素比常人少了一半,經過醫生抽骨髓化驗,得出結果,他的舊病又複發了。
王國祥患得是'再生不良性貧血',這不是他第一次得病。
在二十九年輕的夏天,還是台大大三生的王國祥,就被查出患上了'再生不良性貧血',為了治病,隻能選擇休學,在之後的兩年裡,他寄住在親戚家養病,每個月都要去醫院輸血,被病魔折磨,靠強大的意志力抵制病痛,面對好友的遭遇,白先勇隻有為他打氣,給予他精神上的支持,每每下課之後前去看望他。
西醫治療了一年多,王國祥的病情并沒有起色,就在大家束手無策之時,王國祥遇到了"救星",他的一位親戚打聽到了一位江南名醫奚大夫,治好過其他'再生不良性貧血'患者,雖然白先勇從小看西醫,對中醫有所偏見,但這位名醫卻真的将王國祥治好了。
奚大夫為王國祥開出的藥方中,有許多中草藥,其中的犀牛角最為珍貴,小小的一包,價值不菲,半年多後,王國祥的身體痊愈,也不需要輸血。
'再生不良性貧血'成了逐漸被遺忘的夢魇,誰都沒想到,已經過過去二十多年後,這疾病竟然又卷土重來,此時的王國祥已經五十有餘,身體的抵抗能力也不及少年時期,舊病複發,兇險萬分,之後的三年,是兩人與病魔的殊死搏鬥。
他們又找回了當年的藥方,托親友給奚大夫鑒定,奚大夫替換了幾樣藥,但犀牛角依然保留,雖然藥方中的草藥都能配齊,但王國祥的病情跟二十年前大有不同,這次中藥的效果并沒有之前那樣迅速。
所以,王國祥隻能靠輸血維持生命,有時候,一個月要輸兩次血,時間都在周六,為了不被堵在路上耽誤時間,他們通常要起個大早,六點多就已經離家出發。
從早上八點輸到下午四五點,王國祥的雙臂因針頭頻繁的戳入而紅腫淤青,血液就是時間,一滴一滴血液,注入王國祥的身體裡,為他延續生命,但他的身體似乎已經成了漏鬥,永遠都裝不滿了。
為了治好王國祥的病,白先勇四處找尋治療方法,在發現河北省石家莊有位中醫能夠治療時,他便立即動身前往,上海、杭州、北京、河北,隻要有一線希望,他都要前去拜訪,但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幾天的周轉,讓他明白,沒有能醫治"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特效藥。
3白先勇和王國祥兩人,相識于1954年的夏天,在去建中上暑假補習班時,為了搶上樓梯,跌撞在一起,冥冥之中的緣分,就像注定一樣。
從天起,兩位少年相識,之後有了來往。
上學、讀書、寫作、做研究,在無數個春夏秋冬中,他們共同成長,相互扶持,在白先勇和同學創辦《現代文學》時,經濟緊張,捉襟見肘,王國祥拿出自己的生活費接濟白先勇,支持他的理想,在王國祥兩次不幸患病時,白先勇都陪伴在他身邊,竭盡全力地幫助他。
兩個人,一顆心,不分彼此。
他們都是有抱負有理想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僅同路,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原以為人定勝天,然而,人終究敵不過天命。
生死大限,誰都無法改變。
又是一個夏天,8月13日的傍晚,買完東西回來的白先勇,發現王國祥呼吸困難,立刻打了電話叫了救護車,王國祥在醫院住了兩天,情況好轉許多了,本來已經打算出院,但第二天,醫院就電話通知了白先勇,王國祥昏迷不醒。
趕到醫院時,他已經插滿了管子,兩天後的下午,五點二十分,王國祥的心髒停止了,白先勇執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了人生最後的一程,從這一刻起,他們徹底分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這是昆曲《牡丹亭》中的題詞,也是人間最真摯情感的寫照,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至死靡情。然而,死者可以生,到底還是個美麗神話。
4在王國祥離世六年後,白先勇先生寫了這篇《樹猶如此》,六年的時光,并不能減低他對摯友的思念,結尾的那句:"那是一道女娲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道盡了他心中永遠都無法愈合的傷痛。
性别、年齡、身份,都隻是情感上的無形枷鎖,隻有最真摯的情感,才能感同身受,而世間最真摯的情感,其實都是相同的,沒有必要用性别來衡量。
當自己最珍視的人,被病魔折磨,日漸憔悴,可自己卻無能為力,隻能目睹着一切的發生,什麼都做不了,最後,天人兩分,死生契闊,死去的人,寫上了句号,然而,活着的人,該如何承受這份傷痛和孤獨呢?
很多年後,白先勇曾經在接受訪問時說過:"王國祥去世後我孤獨至深。"
人縱有萬般能耐,也敵不過天命,再強烈的情感,在人事無常面前,終究隻能化作一抹悲涼。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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