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海南乃炎荒之地,曆史雖足夠久遠,可是直到唐宋時期,朝廷将此處作為貶谪之地,才開始進入文人視野,于詩文中有所呈現。
而所謂“炎荒”,又意味着與内陸,尤其是以黃河流域為代表的内陸的季節有差,不複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環,也不是明顯的旱季和雨季,常夏無冬,植物多為常綠,總是郁郁蔥蔥,且多為内陸所無,加上海南本地文人甚少,貶谪來此的文人由于語言不通,對本地的植物也不甚了解,所以文人筆下有關海南氣候和物候的呈現,較之内陸,也是少之又少。
一代文豪蘇轼,被貶谪到了這裡,停留了三年之久,并留下了大量的詩篇,其中,就不乏有關海南春天的歌詠。
蘇轼畫像
“三月三”與老符秀才飲酒
蘇轼初登海島,是在紹聖四年六月,半年後才有有關海南春天的詩詞出現。不但詩涉物候,詩題兼序也記錄了海南的獨特民俗: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靜者也。
當地人不是在寒食清明節上墳,而是在上巳節,也就是俗稱的“三月三”——在内地,這是王羲之和時賢蘭亭修禊之日,也就是有名的《蘭亭集序》寫作的時節。而當地人,于此日掃墓。東坡帶酒去訪友,可是,除了老符秀才之外,其餘諸生都去掃墓了,可見節日之重大。詩的尾聯涉及了上巳風光“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這一句詩于我,是特别喜歡的。在我看來,海南的天氣,不适合以溫度分,适合以花開花謝記。木棉花,海南各地多有栽種,開起來雲霞灼灼,尤其是昌江,更以觀賞木棉而聞名天下。而刺桐,就相對少見,蘇轼貶所在儋州(今日中和鎮),今天的儋州依然有刺桐。
昌江木棉
春天的海南植物“榮悴俯仰中”
民以食為天。海南地處熱帶,四季常青。各種農作物此收彼種,也好不熱鬧。常以躬耕田園的淵明自比的蘇轼,筆下自然少不了相關内容。在他的《和陶西田獲早稻》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晚菘”是秋末冬初的白菜,與早韭連綿而至,正是海南冬春難分的氣候特征的寫照。《過黎君郊居》則寫“半園荒草沒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藷。”這首詩,詩中不見季節,但是詩歌編年在元符三年二月,所以我認為所寫景色亦是春天。“占禾”是占城稻米,“藷”是山藥,園中蔬菜被荒草淹沒,可見海南人“圃藝”之一般,亦可見海南植物生長之茂盛。在《和陶戴主簿》詩中,詩人進一步描寫“海南無冬夏,安知歲将窮?時時小搖落,榮悴俯仰中。”熱帶植物雖然常綠,可是有的樹,比如非洲楝,比如印度紫檀,比如榕樹,在春天新葉初生的時候,也會有落葉紛紛,就是詩中說的“小搖落”。新葉與落葉共在,所以是“榮悴俯仰中”。
晉人有詩“春水滿四澤”,唐人詩“春來江水綠如藍”,當然還有江淹的《别賦》中那個著名的段落“春草碧色,春水碧波。”江水的變化,也是春天的顯著特征。可是在海南,不是這樣。蘇轼在《和陶遊斜川》中注意到“春江渌未波”,入春的江水清澈平靜,并沒有因為春天的到來而漲春潮。這背後,自然是地理氣候的影響。
上述詩篇,都是順帶着描寫了海南春天,已可見詩人對海南物候觀察之細,描寫之工。有些詩,海南的春天占據較多的篇幅,描寫得就更加細緻一些。比如這首作于庚辰歲人日的詩:“不用長愁挂月村,槟郎生子竹生孫。新巢語燕還窺硯,舊雨來人不到門。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此生此念随泡影,莫認家山作本元。”人日,正月初七。槟郎是海南特産,竹生孫,詩人自注:海南勒竹,每節生枝如竹竿大,蓋竹孫也。所以也是本地獨特風光。颔聯用老杜詩,寫自己門前冷落,且不管它。有趣的是頸聯“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翻鴉。”海南多水,水中有蘆葦,也有很多鶴,這還是平常。值得注意的是下一句的“夕陽楓葉見翻鴉”,在今日的海南,因我所處的城市幾乎見不到楓樹,尤其是初春時節,即使有楓樹也不會是紅色,所以此處我很是疑心詩人借楓葉寫的是榄仁樹。榄仁樹葉子在這個季節變得紅豔無比,且會紛紛墜落,紅葉脫盡之後,就會長出滿樹新芽。而夕陽映襯下,葉子會紅得格外燦爛。也是海南春天的獨特景緻。但我後來聽說,在海島腹地的五指山,到了秋天,便是漫山遍野的層層疊疊的火紅的楓葉。而在明《正德瓊台志》中,也确有海南楓樹的記載:“楓,樹似白楊,葉三角,有脂香,今之香楓是也。”由于海南楓樹的葉子味青澀,有淡淡的清香,其樹幹因能分泌奇特的香楓脂,當地人把三角楓樹叫做“香楓”或“香楓樹”。也許這香楓葉能一直紅到春天來?
五指山上的楓樹
詞中疊“春”詠頌海南春來早
同樣是這一年,詩人寫下了另外一首詩,《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其一的後半首“菜圃漸疏花漠漠,竹扉斜掩雨紛紛。擁裘睡覺知何處?吹面東風散缬紋。”詩人醉後醒來,看到的景象是,菜圃中,綠葉隐身,菜花開成了片;竹門之外,則是細雨紛紛。海南地暖,隻需要遮擋風雨,不在意禦寒,所以以随處可見的竹子作為門扉。在内陸,人曰春且寒,而此地,卻是“吹面東風”,風吹在臉上身上溫柔有加,人覺得很舒服。
海南地暖無寒暑,所以四季的輪回并不明顯,對于春天的到來,詩人好像沒有内地詩人那樣強烈的惜春愛春的情感加持,而隻是在很多詩篇中順帶提及。可是,南遷後甚少填詞的東坡居士,卻于元符二年立春日,寫下一首《減字木蘭花》,對海南的春天,進行了熱情洋溢的贊美,全詞如下: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這首詞的第一個特點,是“春”字的反複出現,仿佛海南的春天撲面而來。同一個字反複出現在詩句中,會形成聲韻上的圓潤流暢之美,佳作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描摹音樂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聲調的流暢,會讓人感受到春意的盎然,詞人内心的喜悅。春牛春杖,春幡春勝,是古時候立春日的習俗。春牛春杖以示農耕,所以上阕寫春風吹開花滿地;春幡春勝以示迎接春天的到來之際。辛棄疾曾有詞說“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袅袅春幡。”是可以和春花争妍鬥豔的裝飾。所以下阕寫詩人飲酒,看到飄飛的楊花,卻想起了雪花。借着酒意,打破了海島内地的時空界限,在他鄉的春天,想象到了故鄉的春天。
當然,詞中最能凸顯海島特點的是那句“無限春風來海上”,把海島,尤其是儋州的地理環境準确地描寫出來,大海無邊,春風更無邊,春風沿着大海撲向小島,寫出來海島雖小,卻春意無限。這首詞,對于我這個長期在海南生活的人來說,感覺更多是寫意:凸顯海南之春,與内陸之春的不同,以及天涯萬裡,依然有熟悉之處的自我安慰。“楊花似雪花”,雪花是冬天的标志,才女謝道韫有名句詠雪“未若柳絮因風起”,蘇轼這裡反其道而用之,既寫出楊花飄飛之盛,海島春意之濃,同時也凸顯出海島春來早,此時此刻,内地還應該是白雪飄飛的時節。把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内地的景色和海島的景色疊加在了一起。所以才會有前面那一句“不似天涯”。但是這不僅絲毫沒有減損詞人對于海南之春的強烈感受,反而讓那情感更加空中蕩漾。
來源:海南日報客戶端
作者:仲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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