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南先生是教西方哲學的,雖然他注冊了頭條号,但從不寫文章,他隻對自己感興趣的文章作出點評。但他的點評也是簡單幾個字,不是“尚可”就是“瞎扯”。
但他近來連續對我幾篇文章進行了不厭其煩的點評,除了對我的一些觀點表示贊賞外,還跟我交流了一些具體問題,重點就是:任何一章、任何一段,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字,都要放在“自然”“無為”這個思想主軸上進行推敲比較,任何脫離這個主題的解讀都是對老子思想的意淫和亵渎。
就以“民之不畏威,則大威将至矣”為例,曆來的注老作家,他強調說“我說的是曆來的”,從西漢初期的方仙道家河上公開始,到魏晉時期的經學家(準确地說是玄學家)王弼,再到帝王将相、高道大德、鴻學大儒,幾乎無一例外地沿襲着這樣的思路來解讀:“當人民不畏懼統治者的威壓時,那麼,可怕的禍亂就要到來了。”
至于當代的很多大學問家,比如高亨、陳鼓應、任繼愈、餘秋雨、易中天等等,我就别得罪他們了。
當然,他們的思路,将君王跟民衆作為一對概念對等提出是對的,老子通篇就是在講君王與民衆關系的,堪稱“君王治國寶典”。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老子的對話主體始終是聖人、侯王,而不是“百姓”和“民”。
對于本章的翻譯,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威”分割成兩個受體,一個是民,一個是君,明顯是錯的。試問,民不畏威是指君王的威,怎麼反過來就成了民衆造反對君王造成的“大威”?這個語境的轉換邏輯在哪?分明是胡謅八扯嘛!
所以,正确的解讀要把它放在整個《道德經》的思想架構上,看它是否跟老子的思想主旨相吻合,簡言之,這句話是說:民不知權力者的權威,那麼作為君王,你才真的有大權威,這就叫做“太上,不知有之”,這才符合“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褒無名”的大道精神。
的确,他的解讀給了我很新鮮的啟發,至少這樣的觀點是從前聞所未聞的。我懇請他将74章的整體思想和解讀方向,指點一下迷津,陳教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大約一個小時後,發來了他的解讀要略。
原文
章義民之不畏威,則大威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厭其所生。夫唯弗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而不自見也,自愛而不自貴也。故去彼取此。
陳教授說:理解老子思想,你得設想一種對話場景,即老子對面坐着一個侯王。老子說:侯王啊,民衆如果不懼怕威權,感受不到來自聖人的威權壓力,那就證明你有了真正威權。這是聖人“我無為而民自化”的為道特征,這叫做“大威無威”,是合道的真正威權。
那麼,聖人是怎麼達到這種“大威無威”的境界呢?因為聖人“以賤為本,以下為基”,“光而不耀”,他不迷戀自己所居的上位,也不沉浸在奢靡生活中。正因為聖人“和光同塵”于民衆之中,人民才不會讨厭他,并且“天下皆樂推而弗厭也”,樂于推戴他居于威權之位。
可見,聖人的做法就是自知而不隻是表現自己的欲望,他懂得自愛而不養尊處優。所以,侯王您如果能去掉自見和自貴的做派,采取自知和自愛的修為,就能做到大威無威。
陳教授說:許多人喜歡沿着王弼的玄學思路來解讀《老子》,而他們自己卻偏偏忘了王弼的理解。王弼說:“清靜無為謂之居(君之居,不是民之居)……言威力不可任也。不自厭也。不自厭,是以天下莫之厭。”主語分明是“君王”而非“民”,同樣,“威”源于“君王”而非“民”。那些認為“暴力來自民衆”的說法,簡直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所謂的民衆暴力,那是秦漢之後的說法。
隻有将“民之不畏威”理解為“大威無威”,才符合老子的思想主旨
陳教授說:《老子》是寫給權力者的治國寶典(當然你們也可以用于修身、用兵、權謀、法治等等),主旨是“無為”“好靜”“無事”“欲不欲”的“以正治國”。這個定位跑偏了,解讀就會落入談玄說妙的窠臼。本章是老子教侯王如何通過自我修為,做到“大威無威”的,而不是擔心什麼民衆暴動。
除了以上所述,《道藏》有明代無名氏《道德真經全解》的解釋也很好:“怒而威,其威也小,不怒而威,其威也大。聖人不以威屈天下,使民無畏威之容,而有畏德之心,則不怒之威默加乎人,是謂大威至矣。”
“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是說權力者不養尊,不奢靡
陳教授說:玄學家王弼是想以《周易》的聖人觀來嫁接道儒思想,為枯燥繁瑣的儒家經學注入活力,其觀點雖不足以“拿來”,但少年天才的許多奇思妙想足可借鑒,比如他就把“居”“生”理解為君主的,而不是民衆的,他說“清靜無為謂之居”,指向隻能是君主。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聖人從不迷戀自己所居的上位,也從不沉浸在奢靡生活之中。
“無狎其所居”就是不貪戀自己所居的上位,把權位當作自己的全部,一旦如此,君主就會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法令滋彰,就會令人反感和生畏。
“厭其所生”,不是壓縮民衆的生活空間,而是跟“厭飲食(55章)”,“其上食稅之多”,“其上求生之厚(77章)”等是一脈相成的,特指權力者沉浸在厭饫(yù,吃飽,吃厭)的奢靡生活之中,都是權力者“自貴”的具體體現。權力者“何不食肉糜”的求生之厚,當然會令百姓反感與厭惡。
所以這裡面的“其”指的也是權力者,相當于跟君王說“您不要貪戀自己的高位,也不要沉迷于自己的奢靡生活”。而不是通常翻譯的“不要緊逼百姓的居處,不要壓制百姓的生計”。倘若如此,怎麼會跟下邊将要論及的“不自見”“不自貴”緊密聯系在一起?
不是我不讨厭你,你才不讨厭我,而是我不自貴你才不讨厭我
在傳統“注老”方面,唐玄宗對“夫唯不厭,是以不厭”的注釋最有代表性:“夫唯人不厭神,是以神亦不厭人”。說得直白點就是:我不煩你,你就不煩我。世人解讀多是這個套路。
不能說這個說法沒有道理,但此道非彼道。老子強調的是主體是君主,是君主怎麼做才能成就“大威”,而不是讨不讨厭誰的問題。
“夫唯”是對上述兩句的結論性語句,所以,這個結論的意思應該是:正因為聖人從不高高在上,從不沉浸于厭饫的生活之中,所以民衆才不會讨厭他,而且樂于推戴他居于威權之位。
“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是要君王向聖人那樣做
隻要是“是以”“故”字開頭的都是由上述語句推導出來的結論。本句意思是:由此可見,聖人的做法就是自知而不隻表現自己(見,表現),懂得自愛而不養尊處優(自貴)。所以,侯王啊,您要像聖人那樣,去掉自見和自貴的做派,采取自知和自愛的修為,您也一樣能做到“大威無威”。
“聖人”,不是儒家的道德之聖,而是為道者。所以明代無名氏說:“惟德所以自愛而法大道也,故去彼自見自貴,而取此天地道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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