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賞司空圖《二十四詩品》
——兼懷司空圖去世1110周年
斯舜威
喜歡晚唐詩人司空圖,緣于喜歡他的《二十四詩品》。
誦讀《二十四詩品》是一種享受,如同早晨起來誦讀《心經》,誦讀《蘭亭序》,誦讀《赤壁賦》,便覺心曠神怡,神清氣爽,心境打開,通體舒泰,身在塵外,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文人的幸福就是如此簡單,如此易得,隻要容得下一張書桌,有一杯酒喝,有一本書讀,隻要寫了幾句破詩不會牽連出“文字獄”,便可兩耳不聞窗外事,管他春來冬去,花開花落,潔身自好,便是歲月靜好,人世美好。
讀《心經》而不求佛,讀《蘭亭》而不為書法,讀《赤壁》而無關山水風月,讀《二十四詩品》而并非為了鑽研詩歌,純粹因為享受而美好,因為古詩文的美好而忘卻現世的龌龊,沉醉詩情畫意,眼不見為淨,如入桃源之境。
我傻傻地想,《二十四詩品》固然早已成為傳世之作,一千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誦讀、贊歎、陶醉,但在此時此刻,當我誦讀一過,并用行書書寫一遍的時候,這世上除了我,還有幾人在誦讀,在懷念司空圖呢?就如同我在仰望星空賞月時常常想,此時此刻一起擡頭賞月的有幾人呢?
這不是癡,而是“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問題,是精神與物質的問題。
自古以來,就有兩類人,一類是偏于精神的,一類是偏于物質的。或者說,有時是偏于精神的,有時是偏于物質的。在一個商品經濟社會,極大多數人都會為追求身外事務而忙碌,熙熙攘攘,皆為名利而來,所謂人為财死、鳥為食亡,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似乎也無暇反躬自省,反觀自身,但也應該有一部分人,把身外之物看得淡一些,或者在解決溫飽之後把名利看得淡一些,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做一些“無用之事”,讀一些“無用之書”,寫一些“無用之字”,做一些“無用之文”。
我也曾為五鬥米而折腰,碌碌無為,虛度平生,好在退休後可以閑雲野鶴一般,品品茶、嘗嘗酒、吟吟詩、寫寫字、打打坐、走走路,對别人覺得轟轟烈烈的大事,一笑而過,深知某些場景,在二十四史裡似乎都曾經出現過。
于是不如誦讀《心經》,讀讀《二十四詩品》,整日晤對古人。
《二十四詩品》,是古代詩歌美學和詩歌理論專著。全文也就一千多字,成為經典名著,可見好作品不在篇幅,在于精神内涵。
司空圖(837-908),字表聖,河中虞鄉人(今山西永濟)。他生活在唐末大動蕩時代,唐懿宗鹹通中登進士第,志在濟世安民,為李唐王朝盡犬馬之勞,曾任禮部郎中。黃巢起義後,司空圖流落于亂兵之中,後逃歸中條山王官谷祖傳别墅,每日與高僧名士吟詠為樂。他修了一個亭子,取名叫“休休亭”,并寫了一篇《休休亭記》以明其志:“休,美也。既休而美具。謂其才,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耄而聩,三宜休也。而又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濟時之用,則又宜休也。”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又作了一首《耐辱居士歌》,反複詠歎“休休休,莫莫莫”,表明“甯處不出”的心志。
司空圖
司空圖長期隐居,過着“一局棋,一爐藥,天意時情可料度,白日偏催快活人,黃金難買堪騎鶴”的生活。但是,他不能忘情于李唐王朝,隐居是迫不得已的。他隻好到佛老思想中去尋求精神上的解脫:“名應不朽輕仙骨,理到忘機近佛心。”(《山中》)“從此當歌唯痛飲,不須經世為閑人。”(《有感》)他由感傷、悲觀、絕望而轉向順其自然、置身物外、沖淡恬靜的道家精神,又幻想着從佛教的空寂中尋求人生的解脫。
司空圖耽于苦吟,詩歌創作也頗豐富。蘇轼曾說:“唐末司空圖崎岖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又說:“司空表聖自論其詩,以為得味外之味。‘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此句最善。又‘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壇高’。吾嘗獨遊五老峰,入白鶴觀,松陰滿地,不見一人,惟聞棋聲,然後知此句之工也。”
司空圖和蘇東坡,都是我從内心服膺之人,當世文人,似無一堪與比肩者,實堪一歎。
司空圖的詩,我頗欣賞《偶題三首其一》:
浮世悠悠旋一空,多情偏解挫英雄。
風光隻在歌聲裡,不必樓前萬樹紅。
2018年3月22日于得得居
附《二十四詩品》:
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内充。
反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
飲之太和,獨鶴與飛。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
閱音修篁,美曰載歸。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
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纖秾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日水濱。
柳陰路曲,流莺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如将不盡,與古為新。
沉着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
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
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海風碧雲,夜渚月明。
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
泛彼浩劫,窅然空蹤。
月出東鬥,好風相從。
太華夜碧,人聞清鐘。
虛伫神素,脫然畦封。
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雲初晴,幽鳥相逐。
眠琴綠陰,上有飛瀑。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洗煉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
超心煉冶,絕愛缁磷。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
體素儲潔,乘月返真。
載瞻星辰,載歌幽人。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
巫峽千尋,走雲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地與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實,禦之以終。
绮麗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
濃盡必枯,淡者屢深。
霧馀水畔,紅杏在林。
月明華屋,畫橋碧陰。
金尊酒滿,伴客彈琴。
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俱道适往,着手成春。
如逢花開,如瞻歲新。
真與不奪,強得易貧。
幽人空山,過雨采蘋。
薄言情悟,悠悠天均。
含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語不涉己,若不堪憂。
是有真宰,與之沉浮。
如渌滿酒,花時反秋。
悠悠空塵,忽忽海漚。
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豪放
觀花匪禁,吞吐大荒。
由道反氣,處得以狂。
天風浪浪,海山蒼蒼。
真力彌滿,萬象在旁。
前招三辰,後引鳳凰。
曉策六鳌,濯足扶桑。
精神
欲返不盡,相期與來。
明漪絕底,奇花初胎。
青春鹦鹉,楊柳樓台。
碧山人來,清酒深杯。
生氣遠出,不着死灰。
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缜密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
意象欲生,造化已奇。
水流花開,清露未晞。
要路愈遠,幽行為遲。
語不欲犯,思不欲癡。
猶春于綠,明月雪時。
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
控物自富,與率為期。
築室松下,脫帽看詩。
但知旦暮,不辨何時。
倘然适意,豈必有為。
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
晴雪滿竹,隔溪漁舟。
可人如玉,步屟尋幽。
載瞻載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異,淡不可收。
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委曲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
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于時,聲之于羌。
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鵬風翺翔。
道不自器,與之圓方。
實境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
忽逢幽人,如見道心。
清澗之曲,碧松之陰。
一客荷樵,一客聽琴。
情性所至,妙不自尋。
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悲慨
大風卷水,林木為摧。
适苦欲死,招憩不來。
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大道日喪,若為雄才。
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形容
絕伫靈素,少回清真。
如覓水影,如寫陽春。
風雲變态,花草精神。
海之波瀾,山之嶙峋。
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離形得似,庶幾斯人。
超詣
匪神之靈,匪幾之微。
如将白雲,清風與歸。
遠引若至,臨之已非。
少有道契,終與俗違。
亂山喬木,碧苔芳晖。
誦之思之,其聲愈希。
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群。
缑山之鶴,華頂之雲。
高人畫中,令色氤氲。
禦風蓬葉,泛彼無垠。
如不可執,如将有聞。
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曠達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
歡樂苦短,憂愁實多。
何如尊酒,日往煙蘿。
花覆茅檐,疏雨相過。
倒酒既盡,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流動
若納水輨,如轉丸珠。
夫豈可道,假體如愚。
荒荒坤軸,悠悠天樞。
載要其端,載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無。
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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